一路上,船逆水又逆风,走得很慢。傍晚时分,出云号在一个叫易家湾的小镇抛锚,休息。算一算,行程还不到六十里,妮可感觉到船走得很吃力,简直是在爬行。
周武找卢侗要银子,说是要上岸给妮可小姐买点水果,补充一点营养。卢侗不想给,可周武搬出老爷要安排好生活的话来一吓唬。卢侗只好乖乖给了,又没有散碎银子,只得一次性给了一锭,足足五两。
卢侗左等右等,从傍晚时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船要开了,周武才两手空空爬上船来。水果没卖,银子也不见了。一问,周武支支吾吾地说,水果他买了,刚刚上船时,不小心葳了脚,全掉河里了。卢侗忍不住反怼,你怎么没掉进河里?妮可不由得掩嘴窃笑,彼此心知肚明。
出云号逆水行舟,就像老鼠拖木锹,慢得像蜗牛,第二天比第一天顺一点点,也仅仅才走了八十里。日暮时分,在一个叫响水堂的县城泊靠。不愧是县城,人烟辏辐,市声盈耳,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还有些衣着时髦的美女,扭腰浪臀,袅袅娜娜,招摇而过。
周武心里又像猫爪子挠心,无奈银子都在卢侗身上,自己口袋里布挨布,肉挤肉,连银锞子都没一个。这个世界,有钱就是大爷,无钱寸步难行。怎么才能搞到钱呢?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周武眉头一皱,又计上心来。
按照早已订好的舱室,妮可单独一间,在五号,周武和卢侗两人一间,在六号。五号和六号舱对舱,门对门,挨得很近。周武和卢侗,一个睡东边,靠窗,一个睡西边,挨门。卢侗就是睡觉也枕着包袱里的银子,看得很紧,周武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银子,找不到机会下手。
周武在船上转了一圈,装着很焦急的样子,气喘嘘嘘地跑进门来,大喊:“卢侗,不好了,不好了,妮可小姐大发脾气,把碗都给摔了,大家都在看热闹。”
“发什么脾气?怎么回事?”卢侗不信,以为周武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你买的鱼都臭了,菜里还吃出了一条青虫。要是让漕帅知道,你会死得很惨。”周武说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
恰好这个时候,饭舱里又传出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卢侗看了周武一眼,放下看了几页的书,说:“走,我们去看看!”
周武弯下腰,捂着肚子,十分痛苦地说:“你先走,我拿点草纸,蹲个茅房,没办法,拉肚子。”为了表演逼真,周武还皱着眉头,象征性地哼了几哼。
卢侗人太单纯,不知是计,一溜烟地去了饭舱。周武四顾无人,从卢侗的枕头底下拖出装银子的包袱,拣了两大锭银子,约摸十两左右,揣进贴身的衣服兜里,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上岸潇洒去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开船,周武还没有出现。卢侗正在左顾右盼,只见两个壮汉押着只穿着一条短裤的周武上了船,嘴里破口大骂:“没钱,充什么大佬,快给老子还钱!不还钱,老子剁了你!”一个壮汉扬了扬手上的杀猪刀。
周武吓得战战兢兢,面如土色,低着头,不敢看人。看样子,昨天晚上他又赌输了,连衣服都典当出去了,还借了人家二十两银子的高利贷,被债主讨上门来。
卢侗本来是不愿意还钱的,这钱出得太冤枉了。可他架不住旅客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数落,又怕影响开船,耽误行程,只得一咬牙出了二十两银子。心里却把周武这个破落户、这个赌棍恨得牙痒痒的,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妮可坐在船上,看着周武和卢侗为了银子,一攻一守,勾心斗角。她暗暗有些好笑,日子也不再寂寞。可更多的时候,妮可是在想人精。想他英俊的相貌,想他说话的声音,想他身上的气味,想他的粗鲁和温柔。恍惚之中,人精离她很远,又像很近。
想来想去,妮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她不能就这么放弃。跋山涉水这么多日子,就像熬夜熬到了凌晨,明明就要见到曙光了,她却选择了弃权,放手,这是犯罪,这是逃避,这是对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人精的极度蔑视。
船到武临府,有客人上下船,出云号进港泊靠。妮可闲得无聊,也跟着一些客人下了船,到岸上去看看热闹。无巧不成书,恰好有一乘官轿路过,前面有几个衙役举着肃静、迴避的木牌,鸣锣开道。
一时里,妮可悲从中来,心里的憋屈不知从何处消释,泪水止不住地又夺眶而出。她一伸手拦住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老爷,青天大老爷,小女子冤枉哪冤枉!”
“拦轿者何人?冤从何处起?枉从哪里来?”轿子里的老爷有点装腔作势。
“小女子乃傲来国飞仙郡安康县张家庄人氏,名叫妮可,状告我未婚夫人精,离家数载,杳无音信,犯有不忠不义不贤不孝不贞不洁之罪,请老爷严加究办!”妮可一本正经。
“喔,老爷明白了,你想登个免费的寻人启事,让本官给你找回男人?”官员眉头紧攒,脸色一寒,喋喋不休地大骂:“无理取闹,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找打,滚!”
妮可也火了。其实,她不是想告状,而是想找个人来倾诉。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攀住轿杠,迫停轿子,掀开轿帘钻了进去,披头散发,像个骠悍的泼妇,两只手在官员脸上又抓又挠,五指鲜血淋漓。
衙役们忙慌了脚手,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妮可从轿子里揪了出来,正要一顿暴揍。幸亏周武和卢侗及时起到,拿出了两河漕运使的关防,迎风晃了晃。
官员见盖有两河漕运使的朱红大印,吓得不敢吱声了,只有自认倒霉。连锣也不敲了,牌也不举了,灰溜溜地起轿回程。倒把一些看热闹的旅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地上打滚,大喊:“痛快呀,痛快!”
出云号在仁川河里航行,走到第三天,风平浪息,速度快了不少。小厮卢侗不知是染上了时疫,还是得了风寒,看看一病不起。身子忽冷忽热,高烧不止。周武消停了一些日子,忙前跑后,热的时候用冷水浇,冷的时候给他盖上厚厚的棉被。
妮可也吓得不轻,赶紧跑过来帮忙。可自己一无经验,手脚又笨,根本就插不上手。所谓帮忙,也是帮倒忙,添乱,不是打翻了药罐,就是弄泼了汤碗。周武又不敢责备她。毕竟自己是奴才,她是主子。只好劝她回舱房里休息,她能自己照顾自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卢侗的病丝毫没有起色,且越拖越糟。周武坐不住了,央了船上的老水手过来察看。老水手看了看卢侗的舌苔,又替他把了下脉,沉吟了半晌,斩钉截铁地说:“小伙子一定是感染了恶性疟疾,得马上住院治疗,耽误不得,也耽误不起了。”
无奈其时,出云号正在河上航行。一江如练,天水茫茫,根本就靠不了岸。还是老水手有办法,拿出一面漕运的三角旗挂在桅杆上,迫停了一艘货船。恰好货船也到仁川郡码头,老板周武、卢侗都认识。
老板见是漕运使府上的人,二话没说,就带着水手上来,把卢侗抬上了他的船。货船扬起风帆,其去如飞。
卢侗一走,所有的银子都归周武保管、用度和花销。周武失去了约束和监管,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不分日夜在舱室里撩妹,花天酒地,摆阔,充大尾巴狼,渐渐地露出了他破落户的本色。
至于妮可,周武也管得少了。一日三餐就是一碗煎豆腐,一碗咸萝卜条。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把主仆之位颠倒了过来。妮可敢怒而不敢言。
也不知是妮可命中该有此一劫,还是时运不济,她渐渐感觉到有点胸闷,呕吐,食欲不振。看看也像卢侗一样,身子忽冷忽热,高烧不止,身上起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妮可几近昏迷,成天恍恍惚惚。
起初,周武还熬点汤药,搞点冷饭给妮可充饥。后来,他也渐渐地失去了耐性,开始对妮可不闻不问。饱还是饿?吃了还是没吃?他都满不在乎,把漕帅的叮嘱丢到了九霄云外,根本就不管妮可的死活了。
倒是船上的水手和旅客见妮可可怜,经常跑过来问候,或施一碗粥,或给几个煎饼,饥一餐,饱一顿,妮可才活了下来,才不至于丧命。人的一生里,总有一些怀念或感恩,在生命中最寒冷、最残酷的时刻出现。
周武有了银子,又失去了同伴卢侗和主人妮可的管束,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私欲日渐膨胀。每天只要出云号一靠岸,他就背着银子上岸去赌。去的时候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回来时,垂头丧气,两眼血丝。
人哪,总是想孤注一掷,最后一搏,把失去的一切一下子都赢回来。没想到越陷越深,越赌越输。以至于输了良心,输了人性,输了仁爱和自尊。
其实,赌搏,赌的就是一个心态,一种心境。优秀的赌手面对巨额财富、海量钱财,都心如止水,宠辱不惊,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而有些赌手,见财起意,利欲薰心,没赌之前就已经乱了阵脚,就已经输了。
眼看着包袱里的银子越来越少,越来越轻,周武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萌生了孤注一掷时念头。有赌就有输赢,是死是活?总得赌一赌,搏一搏。他不信自己的手一直这么背,命一直这么苦,人总有云开日出、时来运转的时候。
一天,出云号照例进港泊靠,周武拿起包袱掂了掂,剩下的银子不多了,约摸八十两左右。他胡乱地扒了一碗冷饭,拎着包袱就上了岸。港叫龟山港,是仁川河上游最繁华的一个港口。街上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港口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周武路过一家按摩店的时候,从里面浪出来几个妖艳的女郎,个个涂脂抹粉,举止轻佻,很生猛地往周武怀里扑,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周武吓了一跳,本能地护住了包袱里的银子,就像老母鸡见了黄鼠狼一样,逃之夭夭。比较而言,周武对女人不感兴趣,他嗜好的是赌。
在一家叫聚云轩的赌场,周武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挂在檐上的招牌,记忆中还有些印象,前些年他来过几次。有一次他赢了一百多两,有一次赢了二百多两。算起来,这里应该是他的福地。
周武进了屋,上了楼,屋子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牌九,麻将,炸金花,轮盘赌,一应俱全。堂倌很客气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地说:“客官,牌九还是麻将?里面三缺一。”堂倌回过头,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包箱。
“麻将吧!”周武点了点头,拎起包袱朝麻将房走去。相对而言,周武会打麻将,牌技不错,且胜算较大。
包箱里有人抽烟,乌烟瘴气。三个搭档,一个中年秃子,一个满脸雀斑的老男人,一个镶大金牙的锦衣男,早就等在那里了。周武朝各位点了点头,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码牌,摇骰。骰子滴溜溜地旋转,周武的心也悬了起来。
刚开局,周武的手气很顺,连糊了两手大牌,进了十几两银子,乐得眉开眼笑。看来,这里真是他的福地。周武鼓起勇气,乘胜追击。无奈,手气不佳,被镶大金牙的锦衣男连成了几手大牌,把刚刚赢的银子又吐了出来,还另赔了十几两。
赌局渐入佳境,镶大金牙的锦衣男手气很顺,想什么就来什么,想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盘盘抢在周武前面截糊,把他气了个半死,忍不住咒爹骂娘,捶胸顿足,把麻将牌摔得卟卟响。
紧接着,镶大金牙的锦衣男又连糊了几手大牌,可周武一摸装银子的包袱,里面空空如也,只得赊欠。连赊了几盘,镶大金牙的锦衣男不耐烦了,一推麻将,愤愤地说:“不打了,不打了,输现钱,赢赊账,没意思!伙计,还有值钱的东西没有?可以抵债的?”
“有,我老婆,国色天香,可以抵一千两银子。”周武心如电转,一下子就想到了女主人妮可。
“抵一千两?你老婆是天仙?”大金牙两眼鼓凸。
“要不,那就五百两。”周武讨价还价。
“哼,想得美。”大金牙不依不饶。
周武和大金牙唇来舌往,互不相让。最后,以六十两银子成交。可怜的妮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被侍候自己的奴才出卖。周武有了卖妮可的六十两银子壮胆,继续码牌,摇骰。无奈,手气太背,大势已去,一个回合下来,六十两银子又输得干干净净。
牌桌上,大金牙眉开眼笑地点着赢来的银子,眼角的鱼尾纹根根翘起,一行三人立马押着周武回船讨债。周武带路,抖抖索索地站在妮可的舱房前,苦丧着脸,不敢抬头,脸红得像泼了猪血,支支吾吾地说:“就这间舱房,人在里面。”
大金牙十分得意,嘿嘿一笑,飞起一脚踹开了舱门,扯开嗓门大喊:“美人,你丈夫已经把你输给我了,六十两银子。今晚,咱们来个洞房花烛。”
昏暗的豆油灯下,妮可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踹门,缓缓地转过脸来。大金牙见到妮可的脸,就像大白天看见了鬼魅,身子筛糠似地抖了起来,一屈膝跪倒在地上,捣蒜似地磕个不停。欲知妮可被卖给了谁?大金牙又是何方神圣?周武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