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精泪流满面,一仰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笑着说:“钱财如糞土,仁义值千金。我人精立于尘世,仰不负苍天,俯不愧父母,来得干净,走得也纯粹。兄弟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恭送总堂主。”代行职事的毛永忠一声令下,大家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叩首恭送。顷刻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人精是第二天凌晨四点钟走的,雄鸡刚刚叫过第三遍,天还没有完全亮透。人精之所以起了个早床,是他不想再麻烦道上的兄弟,要彻彻底底地与他们撇清关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开始他全新的生活。
妮可说得对,人一旦有了污点,哪怕是一时的无心之举,也要花上大半辈子、抑或一生的时间去洗白,甚至可能豁出生命。人精不想在这一辈子,背上一个盗贼的骂名,一辈子被人横眉冷对,指指戳戳,那不是妮可想要的生活。妮可一个多么傲娇的人哪,怎么可能跟一个贼王在一起?
人精走走停停,风餐露宿,有意避开城市、集镇、市场和人烟辏辐的村庄。他怕遇见堂里的兄弟,与他们再产生瓜葛,纠缠不清。他专走人迹罕至的小路,或者弯弯曲曲的山道。小路有时断头,山道呢?绕来绕去,回回还还,有时走了一整天,发现又回到了起点。断头路除了耽误时间,有时还要钻刺蓬,披荆棘,浑身上下沾满刺球,一身滚得像一只泥猴。
最怕的是遇到恶狗,乡下人喂的狗都吃了蜂巢,特别凶,特别恶,人精就遇到过两次。一次咬住了他的腿肚,人精一运功,肌肉绷得像老铁一样,磕掉了狗的两颗门牙。
还有一次,狗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裤脚,不放,像是要留客一样,人精猛地往地下一蹲,狗以为是去捡砖头,吓得松了口,倒退了几步,冲着他汪汪地叫个不停。父亲王树说过,狗是奴才变的,只忠于自己的主人。可在人世上,有些人连狗都不如。
人精一路北上,逢山翻山,遇水涉水,晓行夜宿,也不知到了什么地界?究竟是哪个郡县?走到一架大山弯弯里的一座村庄,人精实在走不动了,抵不住又累又饿。他拄着木棍,打狗用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村庄。村庄叫湾子村,不大,零零散散三十多户人家,大都住背风向阳的山坡上。
山上遍植古柏和乔松,蓊翡郁郁,一片苍翠。人精准备了打狗用的木棍,却没有看见一只狗,鸡却有不少,三三两两的在树荫下觅食。或许是狗们看见人精手里拿着的木棍,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追吠而已。
在一栋茅舍前,人精停了下来,正要进屋讨碗水喝,里面突然急匆匆地走出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左右,戴一顶瓜皮小帽,鼻梁上架一副断了腿的老花眼镜,肩上扛着一只蓝碎花布的包袱,冷不防与人精撞在一起。
男人吃了一惊,瞪了人精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屋里追出来一个白眉老翁。白眉老翁骂骂咧咧,一把扭住男人的衣服,恨声不绝地说:“你不能走,你走了丢下这些伢儿,谁来教?我们又没少你的束脩,你这么做,未免太不地道?”
开始,人精以为白眉老翁和男人是父子俩,后来才搞明白,男子是白眉老翁请来的塾师,茅草屋原来是一座私塾,里面坐着十几个童子。
男子摔开白眉老翁的手,愤愤地说:“老人家,您就开开恩,放我一马吧!县里发了榜,朝庭开科取士,选贤任能,我今年四十三岁了,机会不多了。我就不信,我中不了举?当不了官?”
“又一个范进。”人精暗道。
“哼,你扳下指头算算看,你考来考去考了十几届了,连个秀才,也是知县老爷见你可怜,赏给你的。你想中举?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瞧那些举人老爷?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白眉老翁一蹾竹棍,接着又说:“你就在这里授个馆,安分守己,到时候,伢儿们给你尽孝,送终,岂不美哉?”
“美,美个屁!不中举,就改变不了命运。老子房没一间,地无一垄,连老婆都娶不起,什么时候有个出头之日?反正,我要考,我不服!”男子一把推倒白眉老翁,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白眉老翁呼天抢地,一挣一挣地爬了起来,无奈男子去意已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人精拱了拱手,唱了个喏,走了过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也是个读书人,中过秀才,不如把这些伢儿都交给我,由我来教。至于束脩,您看着给就行了,我也不敢多要。”
人精还要毛遂自荐多说几句,白眉老翁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好,我就信你一次,让你先试一试,教不好,误人子弟,我是分文都不会给你的。”白眉老翁一搀胡子,蹾了蹾竹棍,伸长脖子,朝里屋大喊:“伢儿们都出来,拜见新老师。”
一时里,教室里熙熙攘攘,脚步声响成了一片。一扇木门吱地一响,争先恐后,钻出十几颗毛茸茸的脑袋来,红朴朴的脸蛋,小手冻得通红,黑漆漆的眼珠子纯净而童真,顽皮地眨啊眨,眨个不停。
人精之所以向白眉老翁自荐,愿意接替那个愤而辞职的先生,也是完全出于一片私心。他渴望有一个安稳歇脚的地方,他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凭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与偷王这个名号彻底拜拜。
其实,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教书使命光荣,可以洗白自己,赢得村民们的好感。更进一步的话,可以凭才华和自己的努力,考取举人,博取功名,谋一个晋身的阶梯,腰金衣紫,飞黄腾达。
说实话,人精不想做官,做官风是风光,但那只是表面,骨子里还得受上司、受繁文缛节的朿缚。可做官能完全洗白自己,达到并实现张有亮当初提出的条件和要求,与妮可夫唱妇随,一辈子永远在一起。在人精的意识里,只要妮可喜欢,他就喜欢。他愿意尽最大的努去博取,中举,从政,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人精在白眉老翁的指点下,去了一趟县城。县叫苍南县,不大,却很繁华。人精找到县衙里治学的官员,拿出自己的秀才文关,登记注册,换了去郡里考试的文关,一切还算顺利,人精仅仅给学官孝敬了二两碎银。
办好文关,人精回了一趟湾子村。然后,又去了一趟郡里。郡叫仁川郡,位于傲来国的最北端,山高皇帝远。在仁川郡,他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学官再三盘诘,故意刁难,说是异地不能在当地落籍,参考。没奈何,人精拿出了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学官还嫌少,硬是脱去了人精一件新买的青缎袍子,这才把学籍搞定。
苍南县在东边,仁川郡在西边,而湾子村介于苍南县和仁川郡之间。人精没了盘缠,不敢造次,只好徒步走回湾子村,又不想妙手空空,重操旧业,一路上只得风餐露宿,忍饥挨饿。
人精回到学馆,就着一碟酸盐菜,一碟咸萝卜条,一口气连吃了四大碗米饭,连喝了三大碗白米粥,就像囚徒刚刚逃出了饿牢,把白眉老翁也吓得不轻。
白眉老翁听人精诉说了原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可如今,连学官都腐掉了,读书人斯文扫地。看来,傲来国真得出一代明君,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是很遥远的事情,与人精毫不相干,他也懒得去过问。他白天教书,晚上埋头苦学,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和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背得滚瓜烂熟,重点的地方还做了笔记。
白眉老翁旁听了几堂课,觉得人精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证博引,学识渊博,知识宽面,信息量大,深为折服。人精哩?白天备课讲学,晚上关起门来,如饥似渴地研读四书五经,一熬就是一个通宵。为了功名,他豁出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9月28日秋闱,天下大考,人精备好墨砚纸笔,带了干粮和盘缠,踌躇满志地向仁川郡进发。考场设在一座关帝庙内,用竹木隔成了一小间,一人一间,设一桌一椅。关帝庙戒备森严,门口有枪兵把守。
人精分在28号。左边的27号是一个大胖子,挺胸凸肚,肥头大耳。右边的29号是一个穷酸秀才,衣服上缀着大补丁,年纪也不小了。
人精磨好墨,展开纸,考官一颁考题,他就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才思泉涌,文不加点,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四千多字,又反复核对了一遍,感觉还可以,不觉有些洋洋得意。
做完题,离交卷的时间还早,人精有些闲得无聊,开始关注左右两个考生的动静。27号的胖子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哈拉子流了一脸。29号的穷酸秀才咬着笔头,长吁短叹。他轻轻地敲着板壁,从壁缝里扔进来一个纸团。
人精四顾无人,用脚尖轻轻地把纸团勾了过来,捡在手里,拂开一看。原来是秀才在请教,策问中的润格是什么意思?一个连润格都拎不清的人,也想中举?人精莞尔一笑,把纸团揉了揉,放进嘴里,伸长脖子,咽了下去。
让人精气炸肚皮、大跌眼镜的是:他和29号穷酸秀才都落第了,反倒是那个呼呼大睡的27号大胖子,叫高明举的,却高中榜首,成为仁川郡第一名举人。
人精大惑不解,自己和穷酸秀才落第,也许是运气不佳,或才气不够。而那个压根就没拿过笔的胖子,却高中第一名举人,这会是什么原因?这其中一定有猫腻,有故事。
在租住的喜来登客栈,人精辗转反侧,一夜难眠,鸡叫头遍的时候,他索性换上了夜行衣服,翻出窗户,一路隐高伏低,向郡衙疾行而去。
郡衙建在一座山梁上,乌泱乌泱的一大片,人精飞身上了一棵柳树,身如流星似地一闪,跃上了高高的屋脊。
郡守的书斋里还亮着灯,门口守着两个正打瞌睡的衙役。郡守年纪不大,叫马奇,四十多岁左右,广额鹰鼻,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相貌堂堂。看上去像一个清官。桌子旁恭恭敬敬站着两个学官,一个叫佟仁,一个叫陶俊,一正一副,一个瘦高个子,一个一身横肉。
“佟学官、陶学官,本郡交代的事办好了吗?”郡守翻着书,头也不抬地问。
“办好了,办好了。郡守大小的钧旨,卑职一定全力以赴,27号考生高明举已经中了本郡第一名举人。”佟学官、陶学官唯唯诺诺,异口同声。
“很好,很好!这里有八根金条,你们每人四根,去买一杯酒喝。不瞒各位,高明举是我的亲外甥,无奈相貌堂堂,腹中空空,本郡只得出此下策,来个移花接木,瞒天过海。”郡守搀了搀胡须,满脸堆笑。
佟学官、陶学官小心翼翼地揣好金条,拱了拱手,答谢不已。临出门之际,陶学官良知未泯,斗胆说了几句。“郡守大人,那个叫人精的28号考生太冤了,卷子被人掉了包,还一无所知,我们是不是让他在第二榜也中个举?让真正的读书人有个晋身之阶?以不负孔孟之言。”
“大胆,放肆!我说不行就不行。”郡守狠狠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视,把两个学官嚇得满头虚汗,心惊肉跳。
人精像一只蝙蝠,倒挂在屋檩上。郡守和两个学官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真真切切。原来自己名落孙山,竟是拜郡守和两个学官所赐,他们私欲薰天,财迷心窍,上演了一出移花接木的诡计,玷污了孔孟之道,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人精身子一拧,身如陀螺似地旋转起来。他掣出腰上的鱼肠宝剑,匹练似地抖开,幻出千万朵剑花,电光火石地向郡守刺去,一剑直指眉心。人精舌绽春雷,大喊一声:“呔,狗官,看剑,纳命来!”欲知郡守性命如何?人精能否安全逃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