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崭新的一天又已来临。
这一夜就像一场噩梦,恍恍惚惚,忽醒忽梦,真假难辨,但是梦终究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杨枫虽仍然在昏迷,但噩梦已经过去,迎接他的又将是什么呢?
燕秋月对提水进来的陈妈说:“照顾杨枫的事就交给你和施小姐,伤药在茶几上,我先去向母亲请安,向她禀明。”
他对伊二郎说:“我们先出去吧,赶紧让她们给杨枫清洗伤口。”
四五个男人一下子就走得精光。
陈妈似笑非笑的看着施菲儿,指着床上的杨枫,问:“他是你的男人?”
施菲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是。”
“我看也不是。”陈妈奇怪地笑了起来,“你还没结婚,是个闺女,那他一定就是你的未婚夫了。”
“也不是。”
“你就别再骗我了。”陈妈说,“有哪个女孩子会帮一个陌生男人脱衣服擦身换药呢?”
施菲儿说:“我是……我是……”“被逼的”几个字她始终没说出口。
陈妈又笑了起来,她似乎年轻了十几岁:“我那男人,以前打猎时,不小心被野兽抓伤,当时我们也是没有结婚,就像你们这样,我给他擦药也怪不好意思。”
陈妈的眼睛发着光:“那时他也昏迷了,却一直叫着我的小名,我什么也不顾了,脱掉他的衣裤就为他擦洗伤口。”
施菲儿听得很认真,似乎已经入了神。
陈妈推了她一下:“你听,他不也在叫你?”
杨枫果然在叫,却不是在叫“菲儿”,而是在叫“小蝶”。
他迷迷糊糊的“”痛苦的叫着:“小蝶……”
陈妈又推了她一下:“过去呀,小蝶!”
施菲儿没有动:“我……不是小蝶。”
陈妈一愣,随即忽然笑了:“原来是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却喜欢另一个女人。”
施菲儿皱皱眉:“我才不喜欢他呢。”
陈妈笑眯眯的盯着施菲儿,说:“这没关系,只要你现在好好照顾他,他就会对你好的,男人就是这样,要用女人的温柔去关心体贴他。”
施菲儿听得很认真,这样的话从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而她又最希望听到这样的话。
陈妈说:“男人有时就像小孩,要哄他骗他才行,你骗他越骗得厉害他反而越信你。”
施菲儿睁大了眼,满脸的怀疑不信,她觉得她在男人面前才像小孩子,吃亏上当被欺负受骗的总是她。
陈妈笑了笑:“这些话你现在不明白,以后慢慢的就会相信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关心照顾他。”
陈妈对付男人好像是个老手,老手的意思就是好手。
施菲儿突然说:“我才不管他呢。”
听杨枫叫着小蝶,她就莫名其妙的生气。
“不要再赌气了。”陈妈说,“只要这几天你好好的陪他,照顾他,我敢保证,那小蝶一定没有办法和你争,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是?”
施菲儿说:“她想和我争,哼,她还没有资格。”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死人是没有办法和她争的。
陈妈说:“对,要相信自己比别人强,这样才能战胜对手。”
她已开始为杨枫脱衣服,对站在一旁的施菲儿说:“快过来帮忙,不然,等一下我撒手不管,一走了之,看你怎么办。”
施菲儿愣了半晌,终于动了。
老年人的话总是要多一些,特别是陈妈这种年纪的女人。
她又在唠叨:“其实男人与女人还不是一个样,既然他们敢脱女人的衣服,我们女人为什么就不敢脱他们的衣服呢?”
施菲儿忍不住笑了,她觉得陈妈实在是很有趣,她也赞同的说:“我们不但要脱,还要给他脱光。”
说归说,做归做,她们并没有给杨枫脱光,给杨枫留了一条底裤,不管怎么说,要她们面对一个精光的男人,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们不想令自己难堪。
她俩够小心的了,但脱掉连着血肉的衣服,无论多么小心,都是无济于事的。
衣裤脱完时,杨枫已成了一个血人。
陈妈用毛巾给杨枫擦血,施菲儿则在擦净的伤口上涂药。
她俩足够忙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勉强完事。
陈妈叹了口气,问施菲儿:“你数过没有,他身上有多少个伤口在流血?”
施菲儿摇了摇头,说:“没有。”
她其实在撒谎,她已经数过,而且认真的数过三遍。
陈妈说:“我数过,他身上一共有十九处地方在流血,胸前和后背的伤最多,但却不是最重的。”
“最重的伤是什么?”
“这里。”陈妈指着杨枫的左腿,“这个伤好像是旧伤,肿得像个桃子,已经化了脓,若再不好好医治的话,伤及筋脉,恐怕这条腿……”
陈妈没有再说下去,她相信她的意思施菲儿已经明白了。
施菲儿没有开口,也许她在想杨枫的腿废了更好。
陈妈突然说:“你看,他的这条腿也受过伤。”
她正盯着杨枫的右腿,施菲儿也在看。
一道伤疤,就像一只蜈蚣趴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丑陋。
施菲儿忽然想起以前曾看过的杨枫的资料,上面就有“最明显的识认标志”,这个标志就是这条伤疤,当时她想,这条伤疤除了他自己和同他睡过觉的女人知道以外,还会有谁知道呢?但现在竟然让她看见了,这实在是一件很可笑又很奇妙的事。
施菲儿的脸渐渐发红:“陈妈,你看这伤疤是如何留下的?”
“我看不出来。”
施菲儿说:“据说是他仇家派去的女人刺的。”
陈妈说:“那就一定是在床上留下的,要在这个地方刺上一刀,就只有女人在那种时候才有机会。”
“所以他是罪有应得,谁叫他这么好色呢?”
陈妈笑笑,说:“这伤疤看起来很可怕,但还没有这个伤厉害,因为它没有这个伤深。”
施菲儿说:“这个是枪伤。”
陈妈盯着施菲儿,亲切的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他,若是嫁给一个跛脚丈夫,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施菲儿悄悄看了一眼杨枫,若杨枫醒来,听到这句话,那才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幸好杨枫睡得像头猪。
施菲儿松了口气:“陈妈可别乱说,要是他听见了,可不得了。”
陈妈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是为他好,难道我有错吗?”
施菲儿叹了口气:“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她们小心翼翼的给杨枫穿上了衣服,衣服是燕秋月的。
陈妈说:“好了,我要去伺候老夫人了,等下做好饭就给你送过来。”
施菲儿点头,这时她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了。
陈妈开了门,施菲儿突然说:“陈妈,我……我想洗澡。”
陈妈笑了:“哦,我差点忘记了,少爷吩咐过,走吧,我陪你去。”
洗了澡,施菲儿才觉得舒服了些。
她回到房中,把插销插上,松了口气,在床边的茶几旁坐下。
她打量着身上的衣服,衣服是燕母的,她穿上还很合适。
折腾了整整一夜,施菲儿已经很累很累了,又累又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看着杨枫酣睡得像头猪,她莫名其妙的升起了一股怒意。
“死猪,死杨枫,你倒有心情睡觉,害得别人既挨饿又受累。”
她忽然又想走过去一拳把他打醒,但刚起身又坐下,想起在车里将他的鼻血打出时,她就禁不住一阵心跳脸红。
她看着杨枫,忽然笑了,脸又红了,她搞不清今晚红了多少次脸,不但脸红,而且心也快速地跳着,她现在心就跳得很厉害。
她烦恼的一甩头,禁止自己想下去。
她想到了睡觉,如果能像杨枫一样酣睡,饥饿和疲劳就一定会马上消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太笨,连这么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可惜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有死猪般的杨枫,她总不能和杨枫一起睡在床上去吧。
她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床,就是茶几,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叠书,大约是燕秋月平时写写画画的书桌。
施菲儿叹了口气,只好伏在书桌上闷睡一下。
她把凳子搬到书桌旁,坐了下来,双手平放在桌上,然后将头埋在手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样睡觉也不错,她一定也能像杨枫那样睡得如死猪般香甜。
只睡了一小会儿,她突然触电般惊起,看看插销,把凳子搬到了茶几边,要是仁丹胡偷偷进来,她一伸手就可以推到杨枫,拍打他伤口最痛的地方,将他惊醒,仁丹胡就会灰溜溜地逃走了。
她看了一眼杨枫,然后又伏在桌子上睡下。
可她越想睡觉却就越睡不着。
杨枫却睡得正酣,似乎还微有鼾声。
“我怎么睡不着呢?”
施菲儿又猛地甩头,但这一甩就更睡不着了。
她索性站起身,决定不再睡了。
房子并不怎么宽敞,她转了几圈,发觉还是回到了茶几旁。
她叹了口气,来到了书桌旁。
以前她是很爱看书的,但这几年似乎已经忘记看书这种东西,是自己太过忙碌了,还是压根不爱学习了呢,施菲儿自己都不知道。
她随意乱翻,希望能找到一本自己中意的书,突然她眼睛一亮,就抽出了一本书:《漱玉词》
她打开书,一下子就翻到了一首词:《声声慢》。
她轻声地念了起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念到这里她忽然念不下去了,她最喜欢李清照这首《声声慢》,以前她诵念时,只觉得她写的好,但究竟好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
此时,在这种心境下,读来竟然令她伤怀不已,眼泪也将留下。
她又翻了一首,忽然书中掉下了一封信,她拾起来,上面写着:施威亲啟。
施菲儿感到迷惑不解,燕秋月怎会给爹写信?他有什么事吗?
她打开了信封,她心里全无愧意,既然是写给父亲的,做女儿的当然能看。
她心安理得地看了下去,只见她脸上迷惑之情越来越浓,一会儿看看杨枫,一会儿又盯着信,眼光闪烁不定。
原来这封信是燕秋月写给施威,为杨枫未盗军饷之事阐清,做个详细的解释说明。
在信中大致说,他偕同陈晋爵到关外去为方督军贺寿,之后如何见到杨枫,杨枫如何受伤被捕,之后方督军等回一个叫做秦若絮的人来杀杨枫,这个秦若絮长得与杨枫一模一样,他假扮杨枫,四处作案,栽赃陷害杨枫,结果这个名叫秦若絮的假杨枫反而杀了方督军,当时在场的有他,有杨枫的一个好兄弟季长青,有万松山的二当家冯云龙,还有一个叫做伊二郎的日本浪人,可惜秦若絮死了,不然可以将他带回交给知府处理,并且燕秋月说,知府一定听说过秦若絮这个人。
燕秋月还在信中说,秦若絮被方督军易容成杨枫,他四处作案,让杨枫背了不少黑锅。
燕秋月还在信中微微透露,若知府仍然纠缠杨枫不放的话,他将揭发一件事情,他说方督军曾经露出口风,说军饷被盗之事与知府有关。
施菲儿又将信一字一字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脸上的迷茫之情更浓了。
她不相信燕秋月所写的,尤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父亲会与军饷的被盗有关。
在关外所发生的事她完全相信,至少杨枫腿上的枪伤可以作证。
关于秦若絮这个人,施菲儿听说过,听她父亲说的。以前她父亲要她练轻功的时候说:“你要是将轻功练到有秦若絮的三成就不错了。”她还缠着父亲给她讲秦若絮的故事,她父亲给她讲了不少。
她的父亲的确知道秦若絮这个人。
燕秋月说伊二郎可以为杨枫作证,那个伊二郎与昨晚救杨枫的伊二郎一定是同一个人。昨晚大洪说杨枫与伊二郎八月十六有个比斗,今天已是八月初六,伊二郎一定是赶到这里同杨枫比斗的,听到杨枫前往府衙,所以才赶去救他。
这样的解释,施菲儿自己也觉得合情合理,但她就是不信。
坦白地说,她是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父亲会参与军饷的被盗,在她眼中,父亲一直是一个正直无私的衙门知府,一直是她的榜样,她不敢怀疑。
茶几上的茶已经凉了,她坐下,喝了一口,再喝,直到喝干。
爹怎会与军饷的被盗有关呢?
她看着床上的杨枫。
杨枫被冤枉她相信,在上次被蒙面人挟持后,她就相信,她也并不是没长脑筋的人。
汪洋海与父亲因府内金库的被盗,而四处悬赏捉拿杨枫,惶惶不已时,她却很安静,因为她知道杨枫一定前往关外了,只不过是他安排自己的同党去作案,而他则能平安无阻的到达关外,这点诡计她还能识破。
当时她并没有把杨枫到关外去的消息告诉别人,连她的父亲都没有,她认为杨枫能在她面前谈起这件对杨枫来说极为机密的事,对她已经算很信任的了;并且杨枫说话算话,将她毫发无损的放回,她有权为杨枫保守这个重要的秘密。
之后她就计算着时日,她认为杨枫这两天就会回来,杨枫果然回来了,却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府衙里的人没去找他,他却自己亲自找到衙里来,他简直是来白白送死,若不是自己这个倒霉鬼,恐怕他又要被囚禁在狱中或者已经毙命了。
施菲儿忽然觉得脑袋似乎大了几倍,她决定不再想了,她要睡觉。
她伏在茶几上,这次很快的就睡着了,睡得比杨枫还香还甜还舒服。
可她醒来时就不怎么舒服了。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门外似乎有人说:“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敲这么大半天都还不开门。”
施菲儿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才发觉手在发麻,发麻的手像针尖刺着般疼痛。
她起身,差点跌倒下去,这才发觉脚也在发麻,连站稳身子都很难。
她跺了跺脚,去看杨枫。
杨枫也正微笑着看着她,原来他早就已经醒了。
她低声说:“死猪,原来你早就醒了。”
杨枫微笑:“我醒得比你早,因为我睡得比你舒服。”
施菲儿睡得可不怎么舒服:“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睡在这里?”
杨枫眼睛发亮:“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叫醒你,让你睡到床上来?”
施菲儿气破了肚皮:“现在我不和你争,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说完她就去开门,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是谁?”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答道:“是我呀!”
仁丹胡,施菲儿缩回了手,回头望了杨枫一眼,说:“你想干什么,可别打什么歪主意。”
“你怕什么?”仁丹胡说:“我难道比杨枫还要可怕?”
施菲儿没有说话,仁丹胡又说:“杨枫现在一定睡得很沉,所以你才不怕他。”
施菲儿突然笑了:“对,杨枫睡得像一头猪,一头死猪。”
她开了门。
门外不止仁丹胡一个人,除了他还有燕秋月,伊二郎。
燕秋月一进门就走到床边:“原来杨兄早已醒了。”
杨枫说:“我若还在睡,就真的变成一头猪了。”
燕秋月大笑起来:“一个人变成一头猪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所以还是尽量少睡一些觉,对我而言,睡觉就是白白的浪费时间。”
伊二郎却不赞同他的说法:“睡觉虽然浪费时间,但确实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人要休息,而睡觉又是最好的休息方式。”
杨枫说:“你俩说得都有道理,但我现在却想知道另外一些事。”
燕秋月说:“你想知道什么?”
杨枫说:“我想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但最需要明白的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算起来你已经昏迷一天多了。”燕秋月说,“你是失血太多,因为你受了很重的伤。”
杨枫苦笑:“被他们一阵乱打,我什么都搞不清了。”
“这点伤并不算什么,你只需要好好调养,十天半个月就会痊愈,”燕秋月说,“不过你的右手一定要注意,不然以后就不一定能用刀了。”
在燕秋月看来,杨枫的手不能拿刀,对他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杨枫却笑了笑:“刀是杀人的东西,我这只手杀过太多的人,能不拿刀,反而也许会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