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还年轻,因为她是小蝶,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因为她怀有杨枫的骨肉。
这一切的一切,已足够让小蝶活下去。
但她却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再也不能叫“枫哥哥”了,再也不能为他排忧解难,再也不能为他敷药!再也不能给他擦拭伤口,再也不能为他生孩子了!
室内突然暗了下来,烛光逐渐微弱,终于熄灭。
室内毫无声音。
杨枫双拳紧握,他没有哭,但眼角已有泪光,终于凝成眼泪流下。
无声的哭远比失声痛哭痛苦得多,很多。
凤姐拥着杨枫,她希望杨枫能哭出声来,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发泄,痛痛快快的发泄。
杨枫全身突地一震:“她是怎么死的?”
凤姐痛哭起来:“她死得好惨,你一定要为她报仇!”
“我知道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杨枫眼珠瞪得奇大,手指啪啪乱响,“凤姐,你一定知道是谁杀死她的,快告诉我,我要去为她报仇!”
凤姐泪如泉涌:“我知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小蝶她,她是被人……被人……”“奸杀”两个字她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口。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杨枫是怎样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
杨枫脸已扭曲变形,心在绞痛,似刀在割,似针在刺,似毒蝎在蜇。
这世界上有什么样的死比奸杀更悲惨的?
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样的事比自己的妻子被奸杀更痛苦?
凤姐终于哭哭啼啼的诉说了小蝶的悲惨遭遇。
“杨枫,我终于盼回了你。”凤姐说,“我盼你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现在你已经知道是汪洋海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干的,你一定要杀了他。”
“我一定会杀了他的,”杨枫的声音很遥远,“我相信他活不了多久。”
凤姐说:“我相信,但你也要赶快离开金州,离开这个魔鬼居住的地方。”
杨枫目中充满仇视之意:“我要拔光这些恶魔的狗牙,要他们不得好死。”
看着杨枫的样子,凤姐忽然感到很恐惧:“小蝶临终前要我转告你,她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这句话就像一剂强心针,使自暴自弃,只求速死的杨枫猛地一震。
小蝶死了,她没有别的企求,她只求一份活下去,她在临死前也未忘记为杨枫着想,要他活下去。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妻子,她临死前唯一的要求,你叫杨枫如何拒绝?你叫杨枫怎不更悲更痛?
“小蝶,我一定好好的活下去!”
“为了你,为了什么打击我都会承受,无论多大的苦痛我都会忍耐,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更如刀割。
“枫哥哥,我们有了孩子,我离不开你,你一定要快快回来。”
杨枫的泪又流下:“小蝶,我已经回来了,但你呢?”
“我不该走,不该去关外,不该离开你。”
“我早就说过带你走,但你不肯,一定要我去查明真相,其实我受的冤枉还少吗?现在查明真相,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开始就带你走,不去追查,你就不会死。”
“我不要查明真相,我要小蝶,小蝶是我害了你。”杨枫突然大叫,“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凤姐大惊:“不要叫,这些天施知府总是在田芸芸房里宿夜,万一他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恐怕也有不少麻烦。”
“他来了更好。”杨枫满腹怨恨不知向什么地方发泄才好,他的声音更大,“他不来我同样会去衙里找他算账,找汪洋海算账。”
凤姐感动的又哭出声来。
她从未见过男人为一个女人的死而如此悲痛,并且这个女人还是妓女,这样的事在别人眼中,也许认为极为可笑,认为他太傻了,但凤姐不,她不是这样认为。
她认为杨枫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任何一个女人被他爱上,都是她前辈子拜了几千几万次佛而修来的福分。
小蝶死得并不冤枉,凤姐想。
若杨枫爱的是自己,她也情愿去死,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她不是小蝶,她是凤姐,所以她叫杨枫还是叫杨大爷,而不是杨大哥。
“杨大爷,”凤姐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不要这样冲动了,我们还是先去祭奠小蝶吧!”
这句话很有效,杨枫冷静了下来。
“是的。”杨枫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去看她,还有……我那没有出世的儿子。”
杨枫立在那里,脸上全无表情,似僵尸,似木偶。只有两行泪珠还表明他还是个活人。
凤姐也在流泪:“她就葬在园外的荒地,那里一直是葬园内自寻短见的妓女。”
杨枫知道那个地方,并且很熟悉。
以前他经常到那里去,到那里寻找一种感觉,找到了那种感觉,他的武功就会精进,他的这种经验并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有的。
凤姐提了一盏风灯,在前面领路。
路并不远,坟已在眼前。
小蝶也在眼前,她就在坟里。
坟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一阵风吹过,枝叶摆动,似群魔乱舞,这个时候正是鬼魅出现的时候。
杨枫不怕鬼,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有鬼。
但此刻他却希望世间真的有鬼,人死后若能变鬼,他情愿立刻死去,到地狱与小蝶相见。
“小蝶。”杨枫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你能听见我的话吗?我知道你一定听的见,听得见,是不是?”
空中突然划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杨枫的脸。
杨枫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梦游人,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出来。
凤姐后退了几步,她被杨枫吓得头皮发麻。
杨枫的样子实在吓人,似乎已经疯了。
女人最怕的就是疯子,因为疯子比不可理喻的女人还要不可理喻,最不可理喻的女人也许会讲一点道理,而疯子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杨枫。”凤姐边退边说,“小蝶临死前要我告诉你……”
告诉他什么她没说出口,她要先看看杨枫的反应。
杨枫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向她迈进两步。
凤姐又退,退得很快。
杨枫的眼光看来很怕人,就像一条毒蛇的眼睛。
凤姐全身似已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尖叫一声,丢下风灯就逃之夭夭。
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只觉得杨枫突然之间变得说不出的可恶可怕。
灯灭了,凤姐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也远去,渐不可闻,终于消失。
杨枫盯着凤姐远去的身影,目中露出痛苦之意,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他喃喃道:“凤姐,你走吧,最好能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不希望你也遭遇不测。”
云越来越厚,夜愈加黑了。
风雷大作,不过还未下雨,看样子雨是迟早要下的,现在正在酝酿着。
杨枫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怕风吹,也不怕雨淋,何况他也没有地方避雨,因为他没有家,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这世上唯一真正对他好的小蝶也离他而去,让他独自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既受大自然的摧残,也受世人的白眼。
他活在这世上已毫无意义,但为了小蝶,他必须活下去,不管有什么样的苦痛,他必须忍受。这真是可笑的逻辑,死去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好好的活下去,自己却撒手不管,极乐世界去了。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世间万物。
杨枫突地冷笑:“既然早就来了,为何畏首畏尾不敢现身?”
随着一阵大笑声,四周亮起无数火把。
杨枫目光闪动,冷声说:“原来知府与我们强盗也没什么不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火把最多处,施威走了出来,他似乎听不出杨枫话中的讥讽之意,神色丝毫未变:“你终于现身了。”
杨枫说:“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他迟早会现身的。”
施威盯着杨枫,一字字的说:“但我相信这是你最后一次现身。”
“也许是的,一个人很少有机会能从十几支枪的包围中脱身。”
“根本全无机会。”
“你是否说的太绝对。”
“并不,”施威充满了自信,“这次你绝不会有上一次那样好的运气,你不要指望又有人来救你。”
“是吗?”
“并且,这次的枪只要响了,必定会流血,甚至会死人。”
“也许不是我流血。”
“没有也许,”施威说得很肯定,他一挥手,“申飞,你出来!”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
他身穿一套紧身黑衣,连戴着的手套都是漆黑的。
黑,黑色,黑色代表着不祥,代表着死亡!
这人穿着的一套黑色衣服,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杀气”,全身上上下下都充满了杀气。
他手中握着的那两支手枪更是明显。
手枪漆黑,但枪把却系着一块红布,红得像血,就像是刽子手的鬼头刀上系的红布,
红光在火光下显得暗红,正是鲜血凝结后的那种颜色。
这更令人想到死。
杨枫的心猛地一跳,这人他似曾相识。
“申飞……申飞……”杨枫自言自语道,这个名字是陌生的。
他是谁呢?也许是以前的仇家。
但杨枫宁愿有一百个别的仇家,也不愿有他这一个仇家。
这人手中的两只枪可以说是判人生死的判官笔,他可以立刻叫你从阳世到阴间去。
这一点从他一出现,杨枫就感觉出来了。
施威目中尽是笑意:“据我所知,你俩还未曾谋面,我来替你们介绍一下,这位申飞是关外来的神枪手,杨枫我就不用介绍了。”
申飞目光如电,盯着杨枫。
施威接着说:“上次你从狱中逃走,申飞千里迢迢赶来,却无用武之地,但这次你就不会逃掉了。”
“我相信他的枪法,”杨枫沉声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你很识相。”
“不是识相,”杨枫纠正,“是识时机。”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施威笑得更开心,“重要的是你立刻就会毙命,到那个时候,无论什么,全都一样。”
杨枫赞同:“人死即是万事皆休,生时竭心尽力争名夺利;但死后呢?还不是一场空。”
施威说:“所以你不如立刻就束手就擒,免得多伤人命。”
杨枫目中充满痛苦之色,过了很久,他下定决心似的,说:“要我束手就擒也不难,只是我有个要求。”
“你说!”
杨枫说:“请你的宝贝女婿出来一下。”
施威笑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要求呢,洋海,你出来!”
他身后走出了一个人,但不是汪洋海,是陈副官,陈晋爵。
“知府,汪捕头不在这里。”
施威很生气:“他有什么大事,居然接了密令还不来。”
陈晋爵支吾着:“也许是衙里有事抽不了身。”
施威不去理他,对杨枫说:“不是我不答应你,而是他不在这里。”
杨枫没有说话,脸上的失望之色明显的表露出来。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见他?”
“非见不可。”
施威吩咐陈副官:“快去叫洋海到这里来。”
杨枫说:“不用,他是捕头,我这个强盗还不敢劳他的驾,还是我去见他。”
“你去?”
“是的。”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认为杨枫发了疯,认为自己还死得不够快,居然亲自前往府衙。
申飞的脸变得更厉害,他沙哑着声音说:“汪捕头若不在府衙呢?”
杨枫淡淡的说:“那我就在府衙等他。”
“在这里等不是一样?”
“不一样。”杨枫不愿有人在这里打扰小蝶的安眠。
没有人再说话,杨枫能到府衙里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没有人会阻止他。
一道闪电过后,黄豆般大的雨点随着雷声洒下。
雷声似在呜咽,似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