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又是衙门,算上这一次,杨枫已是第三次进这金州府衙。
府衙还是府衙,毫无改变,变的只是人,每个人都在变。
在这段日子里,杨枫变得最厉害,简直是天翻地覆。
先是无缘无故的被捕入狱,又奇迹般的逃出。
为向施威解释,再次回到府衙,在即将毙命时被神秘的蒙面人所救。
为能与小蝶过上安稳的日子,为查明谁在陷害自己,赶到关外,历经曲折,大难不死,却不料回来后,小蝶却死了,带着他们的骨肉死去。
虽然小蝶临死前说要杨枫好好的活下去,但他却已不想,痛苦的活着不如痛快地死去。
他活着也只不过是为小蝶报仇,只要能杀死汪洋海,为小蝶报仇,无论多大的代价——甚至是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对小蝶的感情,只有他自己清楚有多深。
他这一生除了拥有一个大臭名——大强盗——以外,就是小蝶。
小蝶是他唯一的拥有。
但小蝶却死了,小蝶的离去,带走了他的一切一切。他觉得他的人生已经苍白乏力,毫无意义。他顿时觉得身心俱疲,生无可恋。
希望、生存的勇气、信心……这些都随着小蝶的死而消失。
夜虽然更深更黑,但绝对不暗也不静。
几十只火把将衙门大院照得如同白昼,上百人将大院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杨枫就立在院中,似一根木桩,一动不动。
雨很大,似乎要将地上的污泥全部冲走。
但它是绝对冲刷不干净的,因为它在冲走污泥的同时,也带来了污泥。
每个人都盯着杨枫,他们的眼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死疯子。
杨枫虽还没死,但已有半条命握在他们手中,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可以捏掉他另外半条命。
杨枫的确是个疯子,自寻死路的疯子。
他是没得救的了,大多自寻死路的人,都是无药可救的。
一回衙门,施威就摆起了他的知府架子,他大声吩咐:“陈副官,快去找汪洋海与菲儿,叫他们立刻到这里来。”
他回过头,微笑着:“申飞,你就先在这里照顾好杨枫,我先去更衣,之后为你带一套出来。”
申飞似乎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随便应了一下。
施威转身入房去了。
申飞来到杨枫身前,凝视着他。
冰冷的雨水淋湿了杨枫全身,他一脸木然,似已麻木。
申飞终于忍不住问:“汪洋海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杨枫木偶般的站着,眼珠都未动。
申飞说:“据我所知,你父母早已去世,你也没有妻子儿女,而且……”
杨枫突然开口,打断他:“有些事根本与你无关,你不必问。”
他的话就像一根刺,打算一下子把别人刺回去。
申飞并不在乎,反而笑了:“自寻死路的人,通常都不大讲理。”
杨枫又闭上嘴。
申飞叹息着说:“求死比求生容易得多,只可惜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杨枫没有开口。
申飞笑了笑,说:“求死的人大多是愚蠢的,因为他们不知变通,一条道走到黑,但你却不同,你似乎是个聪明人。”
杨枫盯着申飞,过了很久,他才冷冷的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申飞的话令杨枫很吃惊,他的声音比雨声大一点,大一点点,杨枫正好听见,他说:“我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杨枫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事到如今,他的心中只有仇恨,没有希望,只有死,没有生!他已没有办法独活!
他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声音就像从手指缝握出来的:“我不能,我也不想。”
申飞目光一暗:“你已没什么可留恋的,真这样绝望?”
杨枫闭上眼,眼角流下一行水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突然睁开眼,盯着申飞:“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我们并不是朋友。”
申飞笑了:“难道敌人就不可以对你这样?”
杨枫不说话了,因为他自己有时对敌人就是这样。
申飞说:“先前我虽是来杀你的,但现在却不想了。”
杨枫并没有问为什么,这些事对他已经并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雨很大,你最好不要站在这里。”
申飞忽然轻声说:“施威就要来了,你现在最好立即……”
杨枫又打断了他:“他已经来了。”
他眼中又充满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要走?”
有一种人,哪怕前面是深渊,是地狱,他也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杨枫正是这种人。
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并且绝不会离去,死也不离去,他已义无反顾。
施威换了一套雪白的衣服,站在院内的大厅,就像个白色的幽灵。
他正在微笑,满脸的得意之色。
杨枫终于还是落入他的网中,他看着杨枫,就像在欣赏网中作垂死挣扎的鱼。
所以他的微笑带着几丝残酷之意。
“这么大的雨,只有疯子才会站在雨中,你们是不是疯子?”
当然不是,杨枫不是,申飞更不是。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进来?”
申飞只好进去。
杨枫还是不动,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施威说的是什么。
施威冷笑:“如果你要见汪洋海,就到大厅里来。”
大厅?大厅与院子有什么不同?难道大厅内有更多的埋伏?
但杨枫又有何惧。
“汪洋海在哪里?”
“就在这里。”声音从厅内传出,是汪洋海的声音。
杨枫没有再问,大踏步就向内走,毫不犹豫,绝不迟疑。
汪洋海果然就在厅内。
杨枫看着他,这个侮辱了小蝶,而又杀害了小蝶的畜生,他简直是狼,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杨枫看着他,眼中血丝密布,满腔仇恨燃烧着他,使他全身发抖。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像是坏人。”
他的确不像,作为一名捕头,最起码的条件就是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使任何人都觉得他浑身可靠,值得信赖,充满正义感。
汪洋海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汪洋海笑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
杨枫的手握得更紧,他害怕控制不了自己,会一拳把这张笑脸打得稀烂:“但你却做下了连禽兽都不如的事。”
汪洋海猛地一颤,他依然平静的说:“我好像不记得做过什么令你如此恨我、如此诬陷我的事。”
杨枫向前走了一步:“真的不记得?”
汪洋海瞪着杨枫:“不记得。”
“让我来帮你恢复记忆如何?”
“不准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汪洋海手中多了一把枪,“爹,让我一枪将他解决了事。”
施威摆摆手:“让他把话说完,再杀他也不迟。”
“可他疯言疯语,侮辱孩儿名声……”
施威把眼一瞪:“只要你没做亏心事,怕他说什么?”
“不错。”杨枫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不用紧张……你头上是冷汗吗?”
汪洋海举手一擦,才知道上了当:“我哪里在流汗,你再胡说……”
“是。”杨枫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那不是汗,是雨水,跟我一样。”
“不一样。”汪洋海终于找到反驳的机会,“你是贼,我是官,我们完全不同。”
杨枫目中又有痛苦之色:“是的,但官与贼都是人,都会做坏事,这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
施威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你绕这么大的弯子,到底想说什么?”
杨枫只是盯着汪洋海:“天香园你是否知道?”
他不等汪洋海回答,就笑了:“我这句话简直是一句废话,这个城里的人也许三岁小孩也会知道天香园这个地方。”
杨枫并没有吹嘘,在这里,天香园这个名字就像某个时代的国王皇宫那样有名。
杨枫又问:“你去过天香园没有?”
“去过。”汪洋海一脸正经,“我到那种地方是因为要办公务,不像你们这样的男人。”
杨枫承认:“我们这种男人上天香园当然是嫖女人,但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到那里,脱光裤子与妓女上床,也说是公务,别人也同样不会说你们是去玩女人。”
杨枫的讽刺绝妙极了。
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这样:他做的事明明不堪入目,但他同样昂首挺胸,说的冠冕堂皇,这就是伪君子。
这些伪君子连那些下三流的泼皮无赖都不如,因为那些真小人至少敢承认自己做的事很丑恶,他们至少比伪君子多一份勇气。
这些伪君子明明害死了人,还说他是在救人;明明狗屁不通的道理,在他们口中也能说通。
因为他们是官,官大压死人,你不承认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的事本就是这样,荒谬可笑而又无可奈何!
杨枫最恨这些伪君子,他还在讽刺。
“你们玩女人也是为了公务,情况所需,没有人会说你玩不得对,这就叫公私兼顾,利公益私,你的确是个好捕头。”
汪洋海的一张脸气得发青:“难道我们就不能到那种地方去?”
杨枫说:“我可没这样说,只要是男人,就应该到那种地方去。”
汪洋海冷哼一声,闷在一旁不开口。他忽然发觉与杨枫斗口是最不明智的。
杨枫转过头问施威:“前几天天香园死了一个人,知府一定知道。”
施威点头:“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这个女人好几年不再卖身,却突然死去。”
“你们衙门有没有去检查过?”
“没有。”施威说,“妓院里的妓女突然死去平常得很,不足为怪,身患淋病的总是这些女人。”
杨枫拳头又握紧:“妓女也是人,你们为什么不关心她们的死活?为什么不把她们同别的人一样平等看待?”
没有人开口。
他们认为不值得在这种问题上花心思来争论,他们不懂杨枫为什么为这件事而如此激动。
他们认为杨枫在发疯,因为他们认为妓女是自作自受。
过了很久,杨枫的手才慢慢松开,他的眼睛又紧盯着汪洋海:“这个女人的死并不是因为淋病,她早已不再卖身,她是被人杀死的。”
汪洋海觉得额角在冒汗,杨枫的目光令他难受,他的话更令他惊恐,他大声说:“不管她是身患淋病还是被人杀死的,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绝不会因为一个下贱的死婊子而兴师动众。”
杨枫狂怒,小蝶死了,他居然还不放她,仍旧侮辱嘲骂她,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杨枫就像一直咆哮的狮子,一步步逼向汪洋海:“你还说与你无关,小蝶就是被你害死的,你不但杀了她,还侮辱了她,你……你奸杀了她。”他全身因痛苦而颤抖:“你不但杀了她,还杀了她的孩子,她已有了孩子。”
他的声音既像吼叫,又似低吼,甚至是哭出来的,不管像什么,它比雷雨声还大,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数百道目光闪电般射向汪洋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想不到平时人敬人畏的汪捕头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嘿,这就是人不可貌相,往往衣冠楚楚的君子,就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这就叫人面兽心。”
施威的目光更如利剑一般刺着他。
汪洋海的脸煞白,浑身不停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我早就知道你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好事,原来你来是想要诬陷我,哼,你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凭什么说我杀了她?”
他立刻对施威说:“爹,你一定要相信孩儿是无辜的,杨枫在这里败坏我的名声,我不能容忍他如此的污蔑我。”
话未说完,枪已对准杨枫。
杨枫神色不变,缓缓的说:“只因为我诬陷了你,你就要杀我?据我所知,诬陷他人还够不上死罪。”
汪洋海的手在发抖,此刻他并不像平时那般从容如定的样子:“当然不是,我杀你只因为你是杨枫,人人得而诛之后快的大盗杨枫。”
杨枫冷笑:“只因为我是强盗你就要杀我,天下那么多强盗,你怎么不去把他们全部都杀光。”
“你与他们不同。”汪洋海目中充满恨毒之意,“他们一百个强盗所做的恶事还没有你有一个人多。”
“我做过什么恶事?你看见过?”
“用不着我看见,”汪洋海恢复了平静,“何况你做恶也不会让别人看见。”
杨枫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为人类,为自己。
为什么世人总是以人的身份来判断其善恶呢?
杨枫转过身,面对施威,严肃的说:“我再说一次,汪捕头奸杀小蝶,这是事实,不管他是否承认,我都要讨回一个公道。”
施威问:“你是小蝶的什么人,对这件事如此关心?”
又有人在起哄:“他一定是那婊子的老相好,也许还是那未出世的杂种父亲。”
“你不要这么说,说不定那孩子的父亲就是我……哈哈。”
这一句句话就像一根根针刺着杨枫,刺得他发狂,全身似要爆炸,他内心狂叫:“汪洋海,我一定要杀了你!”
施威一挥手,止住众人的起哄:“你这么肯定小蝶的死与他有关,是你亲眼所见?”
“不是,”杨枫咬着牙,“要是我在她身边,死的就不会是她,而是这位汪捕头。”
“那是别人看见的?”
“是。”
“谁?”
“一个妓女。”
施威突然大笑起来:“你居然相信一个婊子而不相信捕头。兄弟们,你没说可笑不可笑?”
附和之声立刻不绝于耳。
“可笑,简直好笑极了。”
“也许他被婊子们搞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定是婊子看上了汪捕头,而汪捕头却不肯同她上床,所以便嫁祸于他,你说是不是?汪捕头……哈哈。”
“是的。”杨枫声音低沉,压住了所有的喧哗声,“我宁愿相信一个妓女也不相信汪洋海,虽然她是妓女,没有你们高贵,但她至少不会撒谎,更不会做了事连承认的勇气也没有。”
施威说:“这件事我们以后找机会慢慢调查,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弄清的。”
他面色突地一整,冷声说:“但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知府就快下令吧,杀了杨枫,杀死他……”众人又鼓噪起来。
施威一挥手,止住众人的呼叫,那神态就像在沙场调兵遣将的大将军,他用大将军般的语气说:“你们不用急,等我把话说清楚,再杀他也不迟。”
“好,我们听。”
杨枫也在听。
施威用衙门知府所特有的审问犯人的口气说:“这段日子你不在金州城内,你去关外了是不是?”
杨枫不开口,既然他已经知道,他就毋须开口。
“你做了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施威盯着杨枫,观察他的表情,不管什么样的表情,都一定很有趣,“你杀了人,方督军,你杀了方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