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的目的其实不难猜测,作为孝宗武宗两朝旧臣,老杨好不容易奋斗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位高权重,一定想和张太后联手打造一个臣强君弱的格局。
武宗无子,翻看三代以内皇家族谱,唯有朱厚熜伦序当立。若要给武宗过继一子,必须突破三代,寻找远亲,而且只怕远房子侄年龄过大,不好控制。虽然说承认武宗绝嗣有违臣子忠君之义,但也是无法了。朱厚熜年方十四,血缘又近,比较好控制,那就迎他嗣皇帝位罢。虽然嫡长子继承制最能避免政治动荡,但今已无法再以此法行之,只好从权。
皇明祖训中明确规定:“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张皇后次子早夭,孝宗又无嫔妃,连个庶母也无,遑论庶母所生皇子了。所以若只依祖训,则无人可继,大明亡矣!故唯有迎皇堂弟入继大统,嗣皇帝位。
哪知朱厚熜这1岁的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有两下子,让他先以太子之礼由偏门入宫,不依非说自己是嗣皇帝位,不是嗣太子位,须以迎皇帝之礼,由正门入宫。这个时候,其实文化高深的杨慎应该给杨廷和出个主意的,要知道这个时候的文章可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嗣皇帝位”完全可以句读成“嗣,皇帝位”,“嗣”是“过继”的意思,“皇”是动词,“登基”的意思,所以“嗣,皇帝位”就解释为“过继,然后登上帝位”。
反正武宗遗诏是杨廷和起草的,老杨作为武宗旧臣的代表,自然有最高解释权!自己强行解释也好过以后被对手解释啊!
“入门之争”是第一步棋,显然朱厚熜更胜一筹。
如果杨廷和没有那么“包藏私心”,反复无常,却直接在武宗遗诏中阐明“继嗣”之法,而且召朱厚熜、朱厚炫等同辈伢子一并入京,诸伢子到时,又以“大宗断不可绝”为由力劝,申明“肯继嗣大宗者方可称帝”,只怕各家被实际利益所诱惑,都会同意过继的。此举虽有弄权之嫌,但仍有迎立之功啊,而且后宫的张太后定会一力支持的!
可能是考虑到皇位不可久虚,久虚则生变,所以杨廷和也不坚持他的“原则”,毕竟时间拖不得,还是将新君朱厚熜先迎入再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小伢子登基当了皇帝,身份马上从小宗转变成了大宗,把原先绝嗣的孝宗武宗一系丢弃了,还高举孝道亲情大旗,要给亲生父母加封帝后,这还了得!
棋已经下到这一步,杨廷和显得很被动了。
本来当皇帝是不能急的,先过继当太子,后当皇帝才是正规程序。现在嘉靖已是君,既继大统,又已成大宗,亡羊补牢,无济于事也!难道还能为了照应皇明祖训,强行把嘉靖变成嫡出吗?过继后做什么,由当皇帝退回去当孝宗的皇太子吗?所以礼制的顺序,只可顺不可逆,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孵出的鸡已经没法回壳里再做蛋了!
本来,在嘉靖登基之前,将他的身份由庶变嫡,由堂弟变亲弟,并不违人情!反而合乎教条主义,本本主义,让他去按部就班地完成皇明祖训中嫡长子继承制大背景下的亲兄终、亲弟及,合情合理!
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子落错,全盘皆输!人家已是皇帝,变身大宗。作为臣下,又怎么能再让皇帝更改父母呢!皇母变臣子且不说,孝宗死后才有嘉靖,这逻辑漏洞是无法补上的!孝宗那么孝,如果泉下有知,恐怕不会剥夺侄子的亲情孝道罢!
自古庶出的皇帝不少,然而已然当了皇帝不去尊生母,反而自己换娘,给父皇的正宫皇后当亲儿子的,只怕罕见。更何况这个皇帝之位不是亲爹传的,也不是伯伯传的,而是堂兄传的!而且那当皇帝的伯伯也并非嫡出,而是纪氏所生,也是庶出!依“无嫡立长”之据,伯伯只因是伯伯,年长于爹爹,才当上了皇帝。而今既已弃了嫡长子继承制,朱厚熜因血缘亲近而入继大统,那已经无关孝宗张后什么事啦!
这时杨廷和还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他还想好好混到退休,大可向皇帝妥协,毕竟皇帝家事,多争无益。他可以表明错误,拥护皇帝,争取“政治正确”,就像一意媚上、毫无原则的严嵩一样。只要他依皇帝意见更改礼制方案,后来的“议礼新贵”就失去了上升的机会。然而他并没有。他和他的团队坚守,固执地坚守。
棋就这样越下越糟……直到既当选手又当裁判的世宗宣布自己胜利。
可叹杨廷和失势后,“为父报仇”的杨慎行为偏激,被小皇帝记恨了一辈子,终于只能在异乡终老,做一个落魄才子、失意文人,嘲风咏月、咬文嚼字罢了!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白玉京便可以彻底确定一件事情,杨廷和集团败局已定,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
有便宜不占还叫什么商人?
张璁仍旧可以成为内阁首辅,前提是,别人提到他的时候,首先要想到他背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白玉京。
还有一个好处,继嗣派和继统派争论不休,用词却一直十分婉转。
云山雾罩什么的太费心思了,老子干脆给大家挑明白,省的你们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他还是低估了继嗣派的决心。
继嗣派的理论错漏百出,但却还是有一条可以摆上台面来的。
那就是孝宗一脉,不能断子绝孙。
这十分符合当下人们的思想观念,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也并非一味的强词夺理。
朱厚熜你不是继承了帝位么,那自然有义务帮助孝宗一脉延续香火。至于你自家的香火不用着急,自然有别的王子过继给你的父亲,这样多好,都有儿子,都没断子绝孙。
至于“长子不能为人后”的规定,大义当前,自然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最最关键的还有一点,继嗣派人多势众啊。
所以朱厚熜的兴奋根本就没有持续多久,当毛澄的话音一落,很快便有人高声附和:“毛大人说的没错,白公公怎么可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大逆不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