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殿里的石榴特别地甜,玄宗皇帝还特意写诗夸过呢。即便在神龙殿颐养天年,他也还是玄宗皇帝,他会给我们每个随侍在侧的宫人写诗,教我们弹琴谱曲,他还想让我们演奏一次霓裳羽衣曲。我们当然是不成了,他却从未笑话过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那白头宫女愣愣地站起了身,忽地奔到萧江沅面前,又哭又笑,吓跑了好多人。
蓉娘干脆不讲了,拉着萧江沅就回了处所,刚要倒茶,就见萧江沅向自己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她立即便明白了什么,眼泪便又止不住了:“你不该谢我……我是骗她们的。”
见萧江沅抬头,目光有些茫然,蓉娘扶萧江沅坐到桌案前:“早知道见了他,他就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见他。”
“他……过得不好么?”
“不好,他过得一点也不好!”蓉娘用力摇头,“你离开两日之后,他才醒来,然后便看着敞开的荷包发呆。我以为他还要绝食,就告诉他,你要是不吃,那我也不吃,要死一起死!他这才回过神来,让我别哭,还说以后都会好好吃饭。我照你说的,把李辅国的事告诉了和政公主,果然没过几日,上皇的所有待遇就都恢复了,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更谈不上开心。从前你在的时候,再怎么苦,他也会笑,可自从你走了,他就再也没笑过。
“知道你被流放,他更是连话都不说了,谁也不理,只默默地作画。他画了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后来还是玉真公主看到了,告诉我哪个是则天皇后,哪个是韦庶人和悖逆庶人,哪个是太平公主和惠文昭容,哪些是他的后妃,哪些是他的臣子……他还画了他的亲兄弟,甚至还有我。他画了那么多人,却偏偏没再画过你,到如今只剩下这个……”
蓉娘拿起镇纸,将桌案上平铺着的锦缎揭开,露出了底下的一幅水墨画。画上被墨水污了一块,但仍能看出上面的石榴树正是神龙殿里的那棵,树下应垂了一架秋千,只是秋千上的人,再也看不分明了。
“纵然他再未绝食,他的身体也还是每况愈下,终是卧床。忽有一日,晨光正好,他比我们所有宫人起得都早,等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画都烧了,连我的那张都没留。他终于开口了,他说他画得不好,远不如他的兄弟们,如果我喜欢,倒不如写副字送给我,好歹书法,他还是拿得出手的。
“他连着求了我三次,生怕我会忘了似的,让我务必告诉和政公主,他身上的那个荷包,还有让皇帝赠予他的玉笛,都要随他入葬,就放在他的棺里便好。他谢我,跟我道歉,他说到做到,还真写了一副字送我。那是一首诗,他就是吟着那首诗,一点一点闭上眼睛的。他还说燕子都飞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他撑了太久,真的撑不下去了……”
萧江沅低下头,展开了蓉娘塞到她手中的纸,便看到了她最熟悉的字迹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还似人生一梦中……”萧江沅悠悠地叹着,蓦地浅笑起来。
“他还留了一道遗制,是给你的。”蓉娘话音方落,王承恩便推门进来。
见到萧江沅也在,王承恩先是一阵脸红,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到蓉娘面前:“你什么都说了?”
“当然了……”蓉娘立时恍然,“难怪她都回宫了,你却迟迟不肯带我去见她,说什么等你得闲了和我一起去,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见她!”
“我……我只是不想伤师父的心,也不想干预师父的决定。”
王承恩能够看出,皇帝待萧江沅如此亲善的目的。
如今,李辅国已经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了。
“那道遗制,在圣人手里?”萧江沅问道。
王承恩忙道:“师父别误会,圣人颇有气量,宽仁果断,此前未向师父宣读这封遗制,或许是有别的原因,绝非想拿遗制来胁迫师父。”
蓉娘回想着道:“遗制似乎是上皇早就写好的,我没有看到内容,但他说过,这道遗制于国家朝政都无碍,只与你和他有关。”
听闻萧江沅前来觐见,皇帝总算松了口气。
萧江沅开门见山:“李辅国之所以位高权重,让圣人奈何不得,除了官职既高且多,也因为他掌握着禁军,如此圣人的安危便也在他的手里。他既可以一举杀掉皇后和皇子,扶圣人登上皇位,也可以有朝一日废了圣人,改立他人。而李辅国要管的事情太多,其中禁军最为拿手,也最容易大意。他不可能事无巨细都顾及到,此时的禁军与其说还在他手里,不如说在他手下的程元振手里。程元振可以是李辅国的人,自然也可以是圣人的人。”
萧江沅并不认为,皇帝想不到这一步。既然他想让她说出口,那她便顺从一次。
皇帝有些意外:“我还以为……萧公会回到内侍省,亲自与李辅国一战,却不想是因势利导,捧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上去。”
萧江沅郑重而拜:“老奴老了,此后只想遵循玄宗皇帝遗制,了此余生。”
皇帝这才明白,几日之前,他最后的疑问根本不需要答案那本身就是答案。
天可怜见,他是真心想请萧江沅出山,为他所用的。
也罢,对于萧江沅的心思,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自宝应元年六月起,皇帝开始对李辅国明升暗贬,逐步卸去他所有实权,同时提拔程元振和王承恩,让他们成为了内侍省的新任内侍监。
十月的一夜,忽有刺客闯入了李辅国的私邸,李辅国身首异处,就此殒命,被皇帝追赠为正一品太傅,谥号曰:丑。一代奸宦,就此盖棺定论。
安史叛军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安禄山为亲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在杀死安庆绪之后也为亲子史朝义所害,短短数年,叛军更替了四位皇帝。宝应二年正月,随着史朝义败逃自缢而死,将大唐盛世拦腰折断的安史之乱终于告终。
三月,皇帝改元为广德,正式将玄宗皇帝入葬泰陵。
一众人马已经在皇帝的带领之下,启程返回长安。
萧江沅背对着他们,站在山脚下。皇帝赐了她新的官服,她却仍是穿着从前半旧的紫衣。她丢开手杖,双手捧着一卷赭黄色的卷轴,缓慢地向山腰处的神道碑走去。
昔年李隆基初掌大权,正是最张扬恣意的时候,曾纵马于疆野,指山为陵:“我可不想像前几代皇帝那样,要那么多人随葬,生前被他们围着还不够,死后还要见到他们,也不嫌心烦。但我又不想一个人住,不如百年之后,你来陪我吧?”
“……臣不急。”
“你总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吧?”
春风阵阵,拂乱了萧江沅耳畔的白发,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
她的步履缓慢却坚定,有些佝偻的腰背也渐渐恢复挺直。
朝阳当空而出,光芒万丈之下,她在神道碑前稽首: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