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3竷还似人生一梦中】②(1 / 2)盛唐绝唱首页

萧江沅再度回到长安的时候,鸟语花香,碧波荡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她自启夏门入长安,先沿着城墙,去了芙蓉园曲江池,再经乐游原,行至兴庆宫。王承恩背着她登上花萼相辉楼,她扶着栏杆,面向太极宫的方向,默然良久,才在小宦官的催促下,赶往大明宫。

皇帝亲自在宫门口迎接,一身素服,头戴墨色幞头,比起帝王,更像是一位普通的世家郎君。听闻萧江沅在明知他会迎候的情况下,仍是拖到现在才来面圣,皇帝不仅没有不快,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见萧江沅行动不便,皇帝亲自去搀扶,不等萧江沅拒绝,执意道:“萧公陪伴祖父多年,首徒又是我的尚父,我只不过一扶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

萧江沅淡淡地朝皇帝身后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皇帝恍然一笑:“尚父现在是司空兼任中书令,日理万机,难得空闲,便不能随我来迎接萧公了。”

珠镜殿是蓬莱池南边的一座独立的殿宇,既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萧江沅便被安置在了这里。

一个月来,皇帝几乎天天都来找萧江沅说话,等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之后,才终于摒退众人,只留自己和萧江沅在殿中。

皇帝活动了下笑得微僵的脸颊,叹道:“萧公可总算回来了。”

“老奴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先父驾崩之前曾大赦天下,还曾告诉我,能助我对付李辅国的,只有萧公一人。我本想着萧公年事已高,不敢轻易劳烦,但经历过先父驾崩的那晚,我若再想把李辅国拉下马,势必要花费很长的一段时日。可现在战乱未平,朝廷却掌握在李辅国的手里,大唐危在旦夕,耽搁不起,我便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萧公身上了。”

皇帝永远也不会忘记,父亲驾崩的那晚都发生了什么:“废后张氏拉拢我和李辅国不得,转而与越王勾结,陈兵于先父寝殿之外,打算先杀了我,改立越王为储君,再对付李辅国,不想为李辅国所知。那时先父已经病重,我一接到宣我觐见的旨意,便没想太多立即入宫,被李辅国派来的程元振所截。后来,程元振直接把我关在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等我被放出去的时候,先父已经驾崩,废后张氏和越王也已被李辅国派人斩杀。我堂堂名正言顺的太子监国,最终却被李辅国扶上了皇位。”

“……废后?”

“这是我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罔顾孝道,以子废母,也算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了。”

“废后当真动了兵?”

“史官都这么写了,想来不假。但我还是想说,当今无论真假,李辅国说是真,那才是真。萧公知道在我登基之后,李辅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皇帝又是自嘲又是好笑,“大家只需安居宫中即可,外事一律有臣来处分。”

李辅国连一国之母和皇子都敢直接斩杀,已然无视了君臣之别,凌驾于皇权之上。那时先帝病重垂危,早已挡不住他的脚步,未来的皇帝也被他控制在手,他若不是宦官,而是一个真正的男子,只怕已经改朝换代,成为了国家名副其实的主人。

哪怕是年轻时的李隆基,想要对付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也要费些心力。

“恕老奴无能为力。”

从在宫门口见到皇帝开始,萧江沅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可她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和力气了。这大唐会如何,朝堂会如何,从前她会管,是因为李隆基在。而今后,就算藩镇割据,宦官乱政,甚至大唐亡国,都再与她无关。

皇帝根本就没想过萧江沅会拒绝。他一直认为萧江沅是一位忠义之士,又与李辅国有私仇,自省方才也足够礼贤下士,萧江沅应当仁不让才对,没道理不答应。可无论他怎么问,萧江沅都只跪拜,不再应答。

“我虽不如祖父,可也是大唐天子,萧公身为大唐子民,难不成只愿忠于祖父,不愿为我所用?”

萧江沅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模样与李隆基年轻的时候有七分相似,眉宇间的神采却全然不同。彼时的李隆基是如朝阳一般的恣意与飞扬,此刻的皇帝却早早地敛去了所有锋芒。

“我不欲逼迫老臣,还望萧公再深思熟虑一番。”见萧江沅仍是不语,皇帝此番只得无功而返。

往后数日,皇帝都没再寻萧江沅说话,王承恩倒是得闲就来扶萧江沅出去散心。

这一日刚到蓬莱池边,便有一个小宦官前来唤王承恩回内侍省。王承恩本想让小宦官送萧江沅回珠镜殿,却听萧江沅说想一个人走走。无奈之下,他只好先一脸忧色地去了。

萧江沅拄着手杖,走得极慢,不过几步,便发现总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或小宦官,往同一个方向急奔而去。她正疑惑着,就被几个走得太急的宫人撞到,几个人相互拉扯,一起摔倒在地。

宫人们都是少女模样,许是这几年新入宫的,尚显天真稚嫩。摔倒之后,她们先相视笑了一阵,才满脸歉意地把萧江沅扶了起来。其中一个宫人忽然痛呼了一声,原来是方才摔倒的时候,掌心蹭破了。萧江沅向她们要了一方绢帕,帮那个宫人仔仔细细地包扎。

宫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她们虽不认识萧江沅,但见她年纪这么大,便知她一定是宫里的老人,地位怎么都比她们高。她们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邀请萧江沅随她们一起去听故事。

“那位阿监听说只比我们大了十几岁,头发却白了一半,知道很多玄宗皇帝的故事呢。”

“偶有几次,崔贵妃还带着升平公主,跟我们一起听呢。”

“只是这位阿监的记性不太好,我们跟她说过很多次了,不想听战乱以后的事,可她非要讲,特别是玄宗皇帝晚年在神龙殿的那些事,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我们知道玄宗皇帝在神龙殿过得很好,我还是更想听开元盛世时风流倜傥的玄宗皇帝……”

“我更想听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故事……”

待宫人们扶着萧江沅逐渐远去,李辅国自一旁的花丛后徘徊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派人支开王承恩,支开了之后却只在花丛后偷看,看她被宫人撞倒时唇边卷起的温软又无奈的笑,看她低头为宫人包扎时一如从前的温柔眉眼。

在她被流放之后,他曾在她待过的那间屋子里坐了半日。睡醒时发现身上披着一张薄被,他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然而烦闷与疲惫让他立即便还了魂。

那些政务繁杂得让人心烦,文武百官更是聒噪得让他头疼。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笑容可掬,一转身便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以为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又如何?只要他还在权力的顶端,他们再如何轻视鄙夷,也只能屈膝臣服。

看啊,师父,爱戴与敬服,终究不如恐惧管用。

他转过身,与萧江沅背道而驰。

沿着池边走了不远,萧江沅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