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二十八章(2 / 2)梦里什么都有首页

在一边偷听的沈昼叶,愣住了。

那是谈判的话术,连她都听得出来。还有什么选项?回国只是说着玩玩么?

他的背影姿态闲散,脊背舒展挺拔,西装将他衬出一种少年鞍马之感。沈昼叶认识这个男人二十年,仅次于自己的父母,可他此时说话的姿态却像个她不认识的人。

“……”

酒劲彻底散了,沈昼叶指头紧紧攥住自己的胳膊,连肉都陷了进去。

老校长眉毛舒展“选项之一?陈博士你如果想跳槽的话,我可是会认真拦你的。”

能让校长出面来拦一个教职工辞职的场合是屈指可数的尤其是这样qs排名前五的藤校。他们的校名就是招揽高级人才的招牌,光牌子挂在那里就有人才纷至沓来,他们根本不缺人阻拦一个人辞职的事儿,在一个漫长的校长任期里,都不一定会有一回。

可见陈啸之的重要性。

灯下,陈啸之以一指抵住了颌骨,缓慢地揉了揉。

“怎么讲?”他饶有趣味道。

沈昼叶突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是从地板中探出的千万只手,拽着她,试图让她双膝触地。

“你在我们这儿不缺资金,缺助手或者想招生的话我们鼎力支持,”老校长停顿了下,似乎在观察陈啸之的表情,又谨慎道“还有,我们明年就打算考虑你的enure了。”

enure,终身教职,一经聘任聘期持续终身,终身不必再参与任何综合考评、科研成果考核,甚至不再需要特定课题,近乎无条件地赋予研究者以学术自由。

是无数人为之拼命的机会。

而这只是陈啸之博士毕业的第三年而已。他同期毕业的人可能连第一期博后都还没出站,他就已经踏上了斯坦福终身教授的门槛。

沈昼叶看出陈啸之的试探之意,原来回国是个筹码?是谈判桌上的威胁?有了长聘的选项,国内有什么能吸引他的?

很大可能是没有。偷听的沈昼叶觉得鼻尖发了酸。

陈啸之亦是一怔,问“我这就长聘了?”

“差不多吧,也是巧了,你们系里正好有空余的名额,”校长和蔼道“明年罗什舒亚尔教授退休,空出来一个,他很乐意推荐你。”

沈昼叶摸了摸眼眶,感到眼眶似乎有点热了。

真没用,沈昼叶想,可她甚至都想好了回国后的安排周末去和奶奶吃饭,和陈啸之手拉手散步,在他上课的教室外等他下课,和妈妈近在咫尺,没事可以跑回家找妈妈撒娇。可现在怎么办?

他怎么总是这样?小时候要出国,对着我能一声不吭半年,长大了,又在一起了,这样重要的事却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透露过。

我们甚至从未商量过,包括结婚在内的未来。

就算是青梅竹马,是从两小无猜的时候开始的,但二十五岁连地铁上十七八的孩子都在讨论将来,幼稚地讨论两个人以后的生活,人终究是在长大的,两个人在一起,那就必然要讨论两个人的生活,哪怕只是明早要吃什么,明年你想去哪度假。

可他们连一次都没有。

沈昼叶心里酸楚难当,像是一颗心都被大手捏透了,雪碴连着血滴下去。她有点想哭,想上去抓着他问个明白,可陈啸之仍在和别人交谈。

那不是适合她介入的场合。她脑子里血管突突作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怎么对他开口?质问或是什么?以后……沈昼叶胃袋都绞紧了,浑身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空,躯壳从内而外地泛冷。

“陈博士,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校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假期愿意来我们家吃饭么?我妻子做得一手好牛胸或者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么?”

对话要结束了。沈昼叶苍白地想。你快走吧,快走,你走了我要把陈啸之的皮剥掉。

陈啸之说,“安排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沈昼叶猛然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然后,她听见陈啸之彬彬有礼地说

“但如果有空的话,我会联系您的。”

沈昼叶放下酒杯,眼神里燃着明暗的火,望向陈啸之。

那是个成年男人了,个子已经很高,肩膀宽阔挺拔如山巅雪松,沈昼叶甚至无法将他和儿时那个晒得很黑的、爱牵着她的手沿着街巷跑的小朋友联系在一起,也再无法将他与那个浑身是血的、骄傲英俊的少年拼凑在一处。

时间是个吞噬一切的怪物人总该知道。有些人在时光长河里化为再无法回来的飞灰,梦成为一张废纸,有些曾亲密无间的人近在咫尺,也成为了陌生人。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这样说?他不是要和我回以前的家吗?

一个小昼叶不安地问。

不,没有必要问了。

沈昼叶告诉自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朦胧地看见陈啸之的微笑。他面颊有些泛红,似乎是也喝了些酒,看见她后愣了下,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举杯对她示意了一下,带着点儿亲昵且微醉的促狭,逗弄她似的。

他怎么能若无其事?

沈昼叶手都在发抖,汗津津地攥着裙子的布料,看着陈啸之,他浑然无觉,转身离开。

她眨了下眼睛,沉默着离开宴会厅。

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沈昼叶记忆中的陈啸之是骄傲无畏的,是个不妥协的少爷,天性中没有低头,像强迫症般记得每个承诺,会更不会以回国作为竞争终身教职的筹码而且就算他有这样的打算,他至少也该和自己知会一声。

至少。

沈昼叶痛苦而失望,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沿着扶梯跑下去。

她推开门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门推开的那一瞬,狂风如海啸涌入。

沈昼叶衣服单薄,被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眼神望着那团茫茫的黑夜。

那里万物蜷缩,宇宙般的黑暗中,苍劲山峰后旷野无尽绵展,一道公路穿越寥廓腹地,通往她所生长的、人生第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她对世界最初的记忆,他们家还住在哈佛附近时、搬到华盛顿时,她人生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缕落于眼底的阳光,第一个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日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脚踩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春草柔软,小女孩和父亲玩直升机模型,阳光下小飞机嗡鸣飞过凤凰与鸢尾,阳光落在爸爸的脸上,他笑容花白温暖如炽日,像一个永不会离去的人。

我该去看看他。她想。我必须在这个冬天去,如果陈啸之要和那个破校长吃饭,那我就自己去看爸爸。

沈昼叶望着远方,平安夜地平线上万家灯火,下一秒她搡开门,向前奔跑。

她把厚大衣套在自己身上,陈啸之和晚宴被留在身后,狂风吹进衣领和裙摆,可沈昼叶没感受到半点寒冷,她在风里跑,犹如乘风飞行。

横跨北美是很遥远的距离,沈昼叶晓得自己来不及买票了,圣诞假期好比国内春运,票源本就紧张这还是个热门航线,而美国国内的铁路几乎是个摆设,它远不及国内的高铁发达。

事到如今,只剩一个选项,开车。

沈昼叶站在山庄门口愣神片刻。

她没车,而且距离最近的租车公司至少数公里远租车公司大多偏远,而这里寸土寸金。

是步行下山出去拦个出租?沈昼叶毫无头绪,站在山庄门口又觉得冷,把手揣进兜。

下一秒,她在里面摸到了一枚车钥匙。

沈昼叶“……”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的外套十分宽大,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存包处错将陈啸之的大衣交给了他的同行女伴。

而那大衣里,有他的车钥匙。

沈昼叶看了那车钥匙半天。

然后她给陈啸之发了个微信,说“我借你车用一下,一会儿告诉你去哪找。”

然后她收起手机,踩着高跟,向停车场一路跑去。

漫天小雪,寒风凛冽,路灯洒在洛杉矶的街道上。

沈昼叶去唯一一个还没关门的租车公司租了辆车,那地方已经靠近圣费尔南多谷,管事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在白炽灯半明半灭的房里喝酒。老人孤身一人,鼻头泛红,看上去十分寂寞。沈昼叶拿了车钥匙后多留了一会儿,喝了杯他热的苹果汁。

老头问“平安夜去哪?”

沈昼叶坐在他的凳子上,莞尔一笑,答道“回以前的家看看。”

“以前的家……”老头怅然一笑,又满了一杯啤酒,示意道“唉,孩子,干一杯。”

老人没有问她穿着一套晚礼服高跟鞋来租车是要去哪,沈昼叶也没问老人平安夜为什么孤身一人,租车公司门口吊着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灯,雪缓缓积了薄薄一层,平房里空调嗡鸣,一人啤酒一人果汁地对酌。

沈昼叶抱着热果汁,只觉得鼻尖发酸,眼睛半闭,将泪水硬是忍了回去。

她的手机屏幕自始至终都没有亮起来过,老人也没有半通电话,她离开时老人从小盒子里给她抓了一把糖,硬是塞进了她兜里。

“路上吃。”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坚持道“平安夜快乐。”

沈昼叶将陈啸之的车留在租车公司门口,车钥匙则交给老人代为保管。她将地址发给陈啸之,他大约仍没看手机,连最开始的那条微信都没回复。

他回不回已经不要紧了。

沈昼叶上车,陈啸之的车被她留在身后,女孩子一脚油门,吉普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前疾驰。

有什么要紧,沈昼叶想。是我自己决定回自己家的,我自己为它买单。

大雪拍在玻璃上,像飓风,又像大鸟白羽纷纷而落。

车开到第一个指向i10e的路标时,沈昼叶拧开了空调,她以手背粗粗地抿了抿面颊,一开始只是想揉出眼睫毛,却摸了满手的泪。

……

沈昼叶不晓得自己在干嘛。

不知道是压抑了太久还是装疯卖傻,总之孤身一人开车横跨北美洲的脑筋肯定不正常,至少脑子正常点儿的会在副驾上带一个人但沈昼叶愣是一个人都没带,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开车上了高速。

但是沈昼叶扪心自问,这是她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听从自己的一次。

她天性压抑,表达笨拙,和所有人都存在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她的所思所想很难被别人所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沈昼叶慢半拍,迟钝,天然呆,有些人觉得沈昼叶这一点可爱得不行,像个孩子。

但其实她比什么人都想要灵光一现,想要真理的荣光,想要毫无隔阂的表达与思念,想要爱。

漫长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给过她这一点。

全然的信任,全然的爱意,懂得女儿的每一分痛苦,将她托举在肩头可是他被世界夺走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又想起陈啸之,一边开车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正在开车去找他,至少是接近他。什么样的痛苦不,这是怎样的痛苦,过了十年还历久弥新,仿佛一个永不会愈合的伤口,哪怕那个小孩变成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即将告别人世都会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化脓。

长夜漫漫,沈昼叶在车里呜咽大哭,刀刃般的雪花落在山脉上,山脉沉黑,美洲沉默如谜。

爸爸。

那个在产房外迎接她的啼哭的人,那个拽着女儿小帽子教她走路的不着调的东西,将她往殿堂里迎的前辈,在她去旁听的教室里放小熊软糖的、人生第一个老师,他是血亲,前辈,引路者,不告而别的罪人。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爸爸,沈昼叶哭得都快断气了。

你还记得他吗,我想把他带给你看的。可是他怎么能变成一个纯粹陌生的人他究竟要我怎么面对他?

风吹得车底盘不稳,陈啸之的大衣在后座颠来颠去。

越野车本就不吃重,沈昼叶第一次体会到濒临翻车的感觉,落基山脉的隘口多山,加之朔风呼号万里雪飘,那辆雪白的吉普于万千怒涛中航行的船,在黑夜里颠簸着寻找归途。

沈昼叶将车打着闪在路边停了停,看了看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不告而别可能是不太好。

沈昼叶扯过陈啸之的大衣穿上,用袖口擦满脸泪水,驶进茫茫雪夜。

下雪的夜晚是开不了快车的。

洲际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她租的白吉普向雪里沉去,像融进大地的一朵花。

沈昼叶断断续续想起许多东西。她想起那些年爸爸开着车带她去休斯顿的夜晚。卡纳维尔角漫天晴朗的星辰。野营明灭的篝火。爸爸从学校里接她回家,在路上偷偷给她买街角的冰淇淋吃,蔓越莓芭斯罗缤与花生碎,和着揉碎了的春风。

然后她忽然想起陈啸之小时候也曾做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小男孩在草莓味棒冰上小心翼翼撒上他臼的花生末。

女孩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滚,她看着前方林海雪原回忆起琐碎的父亲,可是更多的却是与陈啸之有关的琐事。

……

小啸之的棒冰。

小男孩牵起自己手时手心温热的汗。屋顶瓦片上长出的嫩草。公交车上的远航,天文台地板上他短短的头发和圆圆的肚皮。邓丽君悠扬的何日君再来。

教室空荡荡的午后,少年买来的午饭,草莓软糖和酸奶。竞赛前夜断断续续的电话。瓦力和伊娃在恒星间起舞。他提着行李箱帮自己搬宿舍,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七只绵羊的冬夜,冬青叶滴落星河。

十年重逢,一生的誓言。

废墟之上的,几乎揉碎骨骼的拥抱。那天大海蔚蓝阳光灿烂,在海啸的废墟上,陈啸之抱女孩子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揉进去一般。

沈昼叶握着方向盘,哭得呛咳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又怕自己倒霉鬼出车祸,在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了却自己大好人生,于是又很怂地边哭边盯着挡风玻璃,一刻不敢放松。

雪如棉絮抖落,在大海般的颠簸中,身后亮起了一束暖光。

在沈昼叶进入四十号洲际公路前,她租来的白吉普后,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速度快得可怕,冒着风雪疾驰。

跟不要命了似的。

车自遥远身后驰来,远光灯照明距离起码一百多米,亮得公鸡见了都要打鸣。

那车灯非常烦人,但知道有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在风雪兼程,沈昼叶心里软乎乎的寂寞消退了点儿,眼泪也掉的不那么频繁了。

于是沈昼叶使劲儿擦了擦眼泪,探头看其车身,结果前灯太亮了,连根毛都看不见。

“……”

女孩子悻悻缩回脑袋……

冷不防那辆车一脚油门!

那车甫一靠近,氖灯跟轮太阳似的,沈昼叶没开过夜路,被耀得差点儿踩了刹车保命。

这人干嘛,沈昼叶几乎反应不过来

然后那辆车按了喇叭,示意她让一下。

鸣笛在群山间回荡,沈昼叶让了点儿车道,后方车辆飞驰。它跑得非常快,雪花都扬了起来,是一辆黑色的车,加州牌照,车顶积满了雪。

沈昼叶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风雪如晦,连唯一的人烟都开始离她远去。

40号洲际公路对于旅行者来说,是条难以想象的征途。它长四千一百公里,西起加州,东至北卡罗来纳州,孤独地穿过人迹罕至的中央大平原,沿途穿过荒漠戈壁,空旷得像是宇宙间的一片真空。

沈昼叶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目送那辆通体漆黑的车驶往纷纷落落大雪。此去一别,不晓得下次见到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她乱七八糟地想。

下一秒,刺耳声音划破苍穹!

那辆加州牌照的黑车踩了急刹横着飘移了九十度,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而那黑车是辆正经商务,并非跑车,而不是跑车的车玩这手绝不是为了刺激,是在玩命。

而这只有两种可能的情况

路况不好,或,它是在以自身作路障逼停。

沈昼叶刚想通这问题,那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