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高度紧张过后的如释重负掠过心底,我不敢掉以轻心,低下头去掩饰。哪知夜魔大人如鬼魅般敏锐,倏的扣住我的后颈,迫我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你不是真的……”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你骗我?”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发觉,旋即又想,倾我全力能让夜魔有数秒钟的掉以轻心,已经足够出乎意料。被发觉是正常的,不被发觉才是奇了怪了。这么一想,也没什么可慌的。
我无惊无惧地回望他。
片刻,一抹薄薄的笑容自他唇角绽开,缓缓道:“筝儿,你长进了,学会说谎,学会使诈,学会利用我对你的心。”
我抹去脸上冰凉又多余的眼泪,“跟你学的,彼此彼此。”你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对你的心软?
出门前就已经把所有情形想得分明,要想求助于他,又令他不再妄为,只能主动出击,险中求胜,利用他那日冲动之后的些许内疚,些许心疼,以柔克刚,引君入瓮。
谁人不知,玄夜魔君不跪魔尊不跪天帝,除了生母谁都不跪,若说这六界之中还存在令他敬畏之人,只有那位故去的伏城公主了。逼他立誓已是兵行险着,是否管用只有三成把握,能否逼成又只有三成把握,合起来胜算不到一成,且正如他所说,这是在利用他的心,是下乘所为,一点都不君子。但渴望寻找真相的执念令我孤注一掷,已顾不得许多。
“很好。”他放开了我,若无其事地斟了一杯酒,与桌上那杯我一动未动的酒轻轻一碰,又说了声,“很好,我很乐意被你利用,乐意之至。”他嘴角轻轻扬起,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我拾起外裙和披风,绕过案几,坐回座位,将它们一一穿好。
“说吧,你精心准备了这么一大套戏码,就为了让我带你去鬼界?为什么一定要去?”他问。
我想了想,什么都不说一定蒙混不了,反而令他生疑,不如轻描淡写,“我想去那里找一名鬼差,有件私事询问他,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大人不会感兴趣。”
“你的私事,我都感兴趣。”
“……”
“而且你以为幽冥地府是什么地方?任你在酆都大街上寻鬼?你可知道鬼差有多少?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寻的着?还一日之内,给你十日都不见得能摸到阎罗殿的门,莫非你还打算守在黄泉路上一个一个的问么?”
“……”我被噎得回不出话来。
“想好了么?为什么一定要去?”
我张了张嘴。
“再敢编瞎话试试。”
我又合上了,斟酌再三,只得闷声道:“我想知道天佑当初是为何而死。”
“哦?”他扶在酒壶上的手定了一定,“事情过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想起查问此事?”
“……”
“你为了此事不惜来我这以身犯险,一定不是临时起意,是什么事让你对柳天佑的死起了疑心?或者说,你在怀疑谁?”
“!”
“这天宫里能带你去鬼界的不止我一个,而以你如今的地位和荣宠,乐意鞍前马后的仙家想必不少,你却硬着头皮地来找我,是不想让天宫之人知道你在调查此事,还是不敢让他们知道?”
“……”
“你在害怕什么?又想遮掩什么?你最该去求助之人难道不应是玉宸?或是他的手下?除非……你在怀疑玉宸!你怀疑是玉宸杀了柳天佑?”
“没有!你别胡说!”我惊惶抬起眼,大声否认,藏在桌下的拳头已捏得发白。
错就错在,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玄夜。
只一眼,便令他看见我的心魔。
很久以后,我问师父,究竟什么是神?什么是魔?
师父说,神性是无私,是克制,是觉醒,魔性是破坏,是迷惑,是障碍。
我说,既然神性是好的,魔性是坏的,为什么还要创造出魔?为何不将所有恶之源头斩草除根?
师父笑说,女娃,世间万物皆源自混沌,神性与魔性亦是混沌一体,互不可分。从来都没有纯粹的神,也没有纯粹的魔,更有半神半魔,正如你这所谓的“斩草除根”,也是破坏,执着下去便会成魔。切勿忘记,世事没有对错,只有因果。
我听得一惊,不敢再妄言,只问,何为半神半魔?
师父说,是人。
玄夜没有再追问,他垂下眸去,慢慢饮尽杯中酒,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立刻。”
“好。”他长身而起。
我没想到他会应的这么爽快,但也很快回过神来,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行到宫门口,他对守门的仙伯说:“劳烦去趟玉宸宫,告诉他们本君有急事要回趟魔界,顺便带着清音仙子去找太子,让他们不要着急。”
我知道他是要掩盖行踪,迷惑众人,把他们拖些时日,便也不吭声。
仙伯问:“君上是否需要备驾云辇?我这就去。”
“龙马脚程太慢,不用了。”
“是。君上是否还会回来?”
玄夜瞥了一眼我,“回。”
仙伯应声去了。
玄夜扬手,地上现出一顶蓝帷小轿,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见这轻轿十分单薄,而且既无轿夫,也无杠抬,看不出什么玄机,但还是躬身坐了进去。
轿身狭窄,昏暗,只有一方小窗投进几缕微光,待玄夜再坐进来,虽然空间也够,但与他促膝而坐面面相觑,令我陡然觉得压迫。
“墨凰不跟我们一起吗?”我指了指下面。
“她会比我们先到。”他斜睨我,“敢在本君面前耍花招,却不敢与我同坐吗?你刚才的胆子呢?”
我低眉敛目。
他轻笑,“方才,你就不怕我真的把你……?”
“你不会。”我说的淡定。
“那你为何穿了件恨不得有百十粒扣子的衣裙?”
“……”
“其实,你清汤寡水的,我要不是气到昏头,真不见得有什么胃口。”
“……”
我撇过头去,望着窗外,暗暗挑起舌尖,舔了舔上面的两颗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