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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锅内的面条已经不再浮沉,唯半稀不稠的面汤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白色气泡。老咕嘎往锅里撒了大半盆事先淘洗干净、又加盐腌过的酸剌菜,然后便抓起充作勺铲的铁锨,跳站到锅台上将锹尖探着锅底慢慢翻搅,以防面糊糊着了锅底。

锅面热气蒸腾,直将老咕嘎蹙得满头满脸的热汗。

老咕嘎把铁锹横担锅上,伸手掀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时,不料动作幅度过大,竟然碰掉了头上那顶油渍麻花的毡帽;他急忙嘴里“哎哎”叫着双手去接,毡帽却早翻着个儿飘落进了面条锅里。

“快捞,快用铁锹把帽子捞上来呀!”

老咕嘎的惊叫惊动了梁栋。梁栋原本以为是热汤溅起烫到了老咕嘎,急忙站立起身,待看清是老咕嘎的毡帽落进锅里正在热汤中起伏时,赶紧提醒喊道。

老咕嘎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在梁栋的连声催促下,一面哭丧着脸喃喃说道“赶紧捞,赶紧捞”,一面慌手慌脚的抓起铁锹探向锅中欲将毡帽挑起。

铁锹尚未够到毡帽,毡帽便已被沸腾的面汤推向了锅的对面。老咕嘎吓得五迷三道,也不知跳下锅台便直接向对面蹦去,结果却又将原本趿在脚上、没有后跟的破鞋弄掉在了锅里。

破鞋落进锅里,立刻便像毡帽一样在热汤中忽上忽下的翻滚浮沉着。

老咕嘎的破鞋鞋帮尘灰累累尚且不说,鞋壳里更是脚汗和着污泥,在脚趾头脚后跟的挤压下形成厚厚的一层垢甲蛋,平日里脱下后就顺风臭三里,逆风熏死人;此刻落进锅里,汤面上立刻便浮起一片不是油花类似油花的东西,而且臭味经过煮沸蒸腾,越发的将整座食堂弄得熏人欲窒了。

毡帽掉进锅里原本就把老咕嘎吓得不轻,现在又把破鞋弄掉进锅,老咕嘎彻底被吓破了胆,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呆愣愣的站在锅台上不知所措;结果还是梁栋反应迅速,一把抢过老咕嘎手中的铁锹,三下两下便把毡帽和破鞋挑了出来,然后从缸里舀了半盆清水,放在里面泡着。

“梁栋,我这可咋办?我这可……咋办?”老咕嘎半晌方才醒过神来,可怜巴巴的望着梁栋,颤声说道。

是啊,这可咋办?男工们参加完政治学习,女工们洗刷完包单衣物,马上就要回来饥肠辘辘的拥在食堂门口、七手八脚的弹敲盆碗勺筷了,可哪想到毡帽和破鞋却掉进锅里,活活坏掉了一锅大家伙儿盼望已久的“改色饭”……

重做肯定是不成的了:别说时间来不及,就是时间充裕,工地伙食定量,顿顿做饭所需物料全由保管处过秤领取,为做这顿糊汤面条就已用去了二十多斤的杂面,再做又哪里来的物料呢?……

可是如果就此挨延下去,被人发现锅里的底细,别说四赖子、驴娃、高二寸几个捣蛋鬼必要跳出来闹事,就是其他众人也不会轻易放过老咕嘎的,小则召开群众大会批斗一场,重则很有可能以破坏生产罪扭送公安机关处置……

老咕嘎脑子里记起前不久的一件事情:王村公社一食堂保管员因将食堂的面偷了几斤回家,结果先被公开批斗,后又送至邓县“干训班”接受改造;所以在工地上一直流传着“多吃多占,送到邓县”的话。自己这回犯了这么大的错,是不是更要……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老咕嘎直急得鼻尖流汗,巴掌啪啪拍着脑门,推磨般的绕着锅台团团乱转。

梁栋也在皱紧眉头,双目盯着锅里的饭发愁。

“嘟——嘟——嘟——”时间已到,“公鸡号”吹响了开饭的信号。

两三分钟后,便隐约听得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朝向食堂走来,那平日里熟悉的喧哗声、脚步声,现在听来竟格外的响格外的重,仿佛锣鼓号角般的聒噪耳朵,震颤心脏。

天将午啊,

饥肠响如鼓啊。

粮食封锁已三月啊,

囊中存米清可数啊,

野菜和水煮啊。

……

远远传来莲花落苦中作乐的歌声。

“现在只有将错就错,把这锅饭盛出去给大家吃了!”老咕嘎抬袖抿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粒,英雄赴死般的咬牙说道。

接着,老咕嘎又转过头来,双目乞求似的望着梁栋说道:“梁栋,你是个好孩子,老叔我只求你千万别把帽子和鞋子的事情说出去。要是老天开眼,不让事情发作,保我顺利度过这道难关,那我自然对你千恩万谢;要是命运不济事情叨登大发,我记得我挑水的地方有个潭窝格外的深,到时我就自个一头扎进去,或是干脆就把裤腰带搭在梁上……也算是拿这条贱命向大家伙儿谢罪了!”

梁栋仿佛没有听到老咕嘎的话,双目离开锅里的饭,开始在食堂的角角落落四处打量着。

外面开始响起敲门敲窗的声音,间或夹着乱七八糟的喊叫:“开门开窗,这都到饭点了怎还磨磨蹭蹭,——莫非是你们掌勺掌灶的自己做了好吃的,关起门窗在偷嘴吗?”

天将午啊,

饥肠响如鼓啊。

……

莲花落的歌声越来越近了。

梁栋的视线慢慢落在了食堂靠墙角处的橱柜内,确切的说,是落在了橱柜内的一个铝盆上;他盯着铝盆思索约有半秒多钟,忽然对急得仍在锅台后面团团乱转的老咕嘎说:“老咕嘎大叔,我有办法了!”

“你有……办法了?”老咕嘎不相信似的望着梁栋,“你能有什么办法?”

梁栋望着老咕嘎淡淡一笑,道:“你只管去开门开窗,我在一分钟内保证让你坏事变成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