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始终反对将文人清高自矜的情态赋为一国形象,“只要大凉足够强大,美名自会遍传天下,至时万国来朝,多得是为大凉歌功颂德之辈。”
万国来朝。
好动人心弦的字词!
凡闻者,内心皆难保持风平浪静,官人哪个不渴望日月所照皆为疆土、泽被苍生万国来朝,宋鹤自然也不例外,但仍故作矜持地掩口轻咳一声,有点讪讪地劝裴靖还是要多注意分寸,不要做得过分明显,免得落人话柄。
“老师放心便是,学生向来有分寸。”裴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从政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被人抓到过致命把柄。
宋鹤点点头,他对裴靖这个学生大致也是放心的,方方面面皆无需他多话,谈话末了便只关心了一番圣体状况,叮嘱裴靖务必听尚药局的话,不要任性妄为,最后再三提醒注意仪态,蛇皮似的坐姿实在有损威严。
裴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听不听且再说,随即起身送宋鹤出门,允其一旬假在家休憩。
见宰相离开,裴明礼迫不及待地发问,问朝廷是不是不缺钱,如果当真不缺的话,能否给他拨个几十万贯,他想建一道连接弓月岛和扬州的跨海长桥,以方便两边来往。
裴靖认为此事倒是可以先与金圣鸣商议一番,不过钱暂时没有,以前的朝廷不缺,现在缺得很。
自她登基至今,连续加大农工投入,不断收购资源,又发动了两场对外战争,修整了京南道与跨江桥,文御存下的钱早被用了个干净,直到去年年底才靠榷盐与石漆、牛乳胶贸易转危为安,将将看到了些许回报,否则她早对南戎翻脸了,哪容得下呼衍安达对她提要求。
“可民间并未受影响,日子很过得去,虽不至于发财,但也能吃饱穿暖。”在裴明礼看来,钱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现在的大凉肯定还能再挤一些钱出来。
“现在你挤他们,回头他们便会来挤你,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能落得什么好下场!”裴靖白了裴明礼一眼,懒得多解释,随口转了话题,“东海道如何?”
“地狭而贫,不足扬州万一,扬州不足望京十一。”裴明礼已习惯大凉的繁华鼎沸,哪看得上小小的半岛三国与弓月。
裴靖了然颔首,又问,“弓月王何在?”
提及此人,裴明礼顿时一脸愤慨,“陛下,此人矢口否认海寇出自弓月,竟美言为正常贸易,反讽大凉故步自封、心胸狭隘,更不承认对大凉的附属关系,责备大凉因循旧事误导弓月。臣听他说话心烦,便给他打了一顿,眼下正在扬州治伤,要晚几日才能到。”
“竟这般猖狂?”裴靖气笑了,将小金剪甩在书案上,剪尖深深扎入案面,斜斜支棱着,她一指将其推倒,“如此牙尖嘴利,这伤不治也罢,合该让他疼着,何必费这些心思。”
“那……臣应当如何处置?”裴明礼挠着头,想了个办法,“把他也扔海里去?”
“也?”裴靖微微挑眉,含笑看向裴明礼,眼神如夜光霭霭,寒月冷浸。
裴明礼吓得一个激灵,立马低头改口,“臣、臣的意思是……是否就地处决?”
裴靖收回视线,将小金剪支在案上转来转去,半晌方道,“你自决便是。”
裴明礼暗舒一口气,骤感衣背冰凉。他抬起头来,欲言别事,却见裴靖朝他摆了下手,便忙起身告退。
出了殿门,行至阶下,裴明礼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惴惴不安地问儿子,方才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裴靖。
裴学检一脸“天呐,你居然有自知之明”的惊讶表情,讶然之余亦有些后怕,“陛下虽然……实则宽宏大量,非锱铢必较之人,但父亲莫要恃宠而骄,以后说话还请小心些,儿刚开始建功立业,不想中道崩殂。”
裴明礼鬼鬼祟祟地回头瞄了眼,“她以前不这样,你宁叔总说她可爱得像个小蜜罐子。”
“当真?”裴学检皱着眉头寻思半天,反而愈加疑惑,“那杜盛虞徐他们是如何没的?被小蜜罐子甜死的?”
裴明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脊背发毛。
天地间不知何时起了风,足下灰扑扑的影子被云彩的巨影吞噬。父子二人抬头望天,一滴雨点轻轻落在鼻尖。
须臾,霡霂溟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