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答案在风中。
徐承栋来苏州看望居希平,白天,居希平要上班,徐承栋便到居晓月家玩了一会儿,正好子月也在。姐妹俩一人一台缝纫机的做些手工活,徐承栋则坐在旁边和她俩聊着天,从过去在植坝的日子聊到大家伙的现况。居晓月客气地对他说:“晚上喊上老姐我们带你去石路,去山塘街逛逛。”徐承栋笑着说:“昨天我跟大呆子就去过了。”居子月立马开玩笑地生气说:“你们去也不喊我们!”徐承栋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他索性告诉她们说:“马上你大姐准备跟我一起到南京呢。”两人先是震惊的表情,也立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居子月疑惑地表情里带有一丝不悦,她对徐承栋说:“我姐脾气那么火爆,你跟她过不好的。”居晓月火上浇油地说:“她老说我爸脾气不好,她自己脾气更不好,每次回去都要跟老头子吵架。”徐承栋觉得居希平虽然脾性大,但心底还是柔软的,他为居希平说话:“再怎么样,居希平还让小舅舅和小舅妈住进去了。”居晓月嫉妒地说:“她能有这么好心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她每次都要跟老头子翻旧账,一翻话就多,啰里八嗦的。”居子月突然意识到居晓月的用词有些不当,她圆了句:“房子倒是多亏老姐,不是老姐买房子,妈妈都没地方住了。”说完,她更在意的是徐承栋和大姐在一起这件事,于是又说:“老姐这人疑心病太重,我看你还是要想清楚。”徐承栋听了两姐妹的话,怀疑中又带着诧异。
等居希平下班回到家里时,徐承栋为她做好了晚饭,他得意地对居希平说:“尝尝我的拿手菜,宫保鸡丁。这个你没吃过吧。”居希平白了他一眼,笑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们中午还有同事点宫保鸡丁盖浇饭呢。”徐承栋调侃地问:“那猪跑的时候是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啊?”居希平被问住了,她一边拿着碗筷走到桌边,一边又笑着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坐下后说:“我们公司就赔两台电视机给我们,遣散费都没有。等这个星期结束了,我再到你那边去。”徐承栋应了一声,然后等着夸奖地问:“怎么样,味道可以吧。”居希平心里觉得一般般,嘴上还是夸赞道:“嗯,可以。”说完,她担心地说:“我就有点舍不得霏儿,平时她下班都能吃到热汤热水的,以后我不在这里了,她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哎,我就这么把她丢下了。”徐承栋安慰说:“她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到时候在南京找个班上上呗。”此时的万霏儿正趁着周末去了南京玩,她还不知道妈妈的打算。居希平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一切没有安顿好之前,她不敢带着女儿一起开始新生活的冒险,更何况,她也担心女儿一下子会不理解她和徐承栋的关系。她对徐承栋说:“过段时间我再问问她吧,估计她也不会去的,毕竟她跟我在苏州也待了这么多年了,她的同学朋友都在这里。”徐承栋又关心问:“那小万来看霏儿吗?”提到万延美,居希平的脸色就变了,说:“屁!这些年一分学费没把过,霏儿问他要个生活费都跟叫花子要饭似的,他也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生病了也没有来看过,过生日也没有一个信息。当初想着霏儿在他身边,总要用钱,所以我就净身出户了,谁知道他把我留给女儿的钱囥到哪里去了。自私得很,他一直重男轻女呀,所以觉得是女儿,无所谓。”说完,她又问:“你今天到晓月家去的啊?我还没跟她们说过我要到南京的事情呢。”徐承栋说:“我今天告诉她们了,其实她们心里也有数,但是你跟我一起去南京,她们倒是比较意外。”徐承栋吃了一口菜,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晓月跟我说什么吗?”居希平问:“说什么?”徐承栋说:“晓月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给你爸妈住。”居希平听了,瞬间心如刀割,她的火气也蹿了上来,厉声说:“这是她说的原话吗?她怎么这么说呢,当初还是她说的,让爸妈住红宛,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现在居然这么说我,这是人说的话吗?她要说我没安好心,她自己怎么不把爸妈接到她家去住!”徐承栋看她越说越气,便调侃着劝解说:“所以她聪明啊,谁让你是大呆子呢!不过我可提醒你,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把小舅舅小舅妈接到你那住,那居竟松更加难上路子。”居希平数着米粒似的吃着饭,脑海里一直在想着小妹的那句话,她叹了口气,对徐承栋说:“我是舍不得我妈妈。”
小妹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她心里,徐承栋走后,她好几天都在想这件事。居希平不想误解妹妹,还是发了条短信问她,“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安心让父母住了?”
居晓月等姐姐下班后来到她家,她想是来解释的,却也解释不了,但又不想和大姐闹的不愉快,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跟大姐聊了会儿家常。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自己有失言语或做法,可就是说不出一句抱歉的话,但有些事情如果解释的有诚意,那也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能真的沧海一声笑,如果解释的没有诚意,那这诚意就贱了。居晓月坐在床边,笑着解释说:“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说长道短的,手里捧着鸭蛋,捧不好就滚了,谁知道传到别人的嘴里又会变成什么话啊,有些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我的意思是你的脾气不是暴嘛,每次跟老头子在一起就容易吵架,我想你肯定不愿意让他们去住的,我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你没安好心。”居希平听了仍然表情严肃,她知道小妹的话里有一半是在敷衍自己,但居希平想着她今天能来,那态度是有的,便也算了。每一次的“算了”让她忍受着委屈,可那种难受恰似新春的青草,更行更远还生。她看了看手机时间,对她说:“行了,你回去吧,霏儿等会儿要到家了,我还要烧饭呢。”居晓月立马说:“不烧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小饭店里炒几个菜。”居希平拒绝道:“不了,我菜都买好了,也洗好了,下趟吧。”
三
最近她总是梦见女儿小时候的模样,还是在植坝的玻璃厂,女儿张开小手,踉踉跄跄地朝着她的怀里扑来。她陪她一起迈进了人生的第一步,她也陪她度过了韧丝绞缠的怅惘时光。当怀恋与不舍从惘念中闯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一半点。醒来后的她坐在书桌前,双膝屈着倚凳上,双手环抱在膝盖上,小台灯的光像火焰一般在燃烧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唯有在放弃自我的时候才能真正的看到。她的眼神像夜晚的姑苏河,有着幽幽的碧和经年的稠。目光凝视着桌面,皱纹有如水面上的波痕,想着去也难去,留也难留。自己如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至此,为理想?为逃离?或者仅仅为江南的山水,园林的幽雅?她也说不清楚了,仿佛只是听信命运的安排,冥冥中有一种缘分将她牵引。然而,多少情缘诸如春雪难留,她在这里失去的爱情、亲情,还剩下多少真?
夜已过半。既然选择离开,她心中便有了答案,饶是她有多少柔情蜜意,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朝来寒雨晚来风,最后,只能在句逗中化为乌有。有些故事只适合在深夜里消长,就像夜泊枫桥的钟声,只宜愁人去听。就让隐蔽在心里的那严严实实的狼狈、惊涛骇浪、甘苦酸楚,一并倾倒给这泱泱黑夜......
临行前的这段时间,居希平给女儿买了许多东西,她又一改反常地问:“你喜欢公主式的生活吗?”万霏儿疑惑着,怎么突然间妈妈的性情像变了一个人,她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说:“我喜欢现在的我,长大了就明白了你鼓励我兼职其实锻炼我,多经历一些风雨才能更坚强嘛。”虽然她与母亲的隔阂还未消解,但她知道母亲的不容易,衣服被洗的滋掉了,妈妈也舍不得扔。风雨中她来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从无缺席;不管放学还是下班,饭菜永远是等自己到家的时候才出锅,永远腾腾的冒着热气。不过,尽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满是欣喜的滋味。
居希平听了女儿的话,欣慰多了,她才放心地坦言说:“妈妈要离开苏州了,以后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她们母女俩都不擅长以拥抱的方式告别,只有沉甸甸的不舍伏宕在心里。万霏儿问:“你要去哪里?”居希平回答说:“去南京,你承栋舅舅在南京开了店,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他那里上班。”这个决定她考虑好久了,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暂时还没有说,尽管没说,万霏儿心里还是明白的。居希平又对她说:“反正也近,现在有高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我还会来苏州看你的,你放假有时间也可以去我那里玩。”万霏儿说:“嗯,我知道了,你到了那边给我发个信息。”
“坏衣服可以做家务的时候穿。”居希平一边说,一边收拾着行李。趁着女儿上班的时候离开了苏州,熟悉的分别,只是多了一分眷恋。曾经爱过的城市,爱过的人,是一场江南烟雨的呢喃叮咛,是一缕桂风若无其事地拂过醒与梦的边缘,是一首想说的话只能在歌里流宕,是每一句誓言早已融入那情缘潺缓的水乡中。
秋天走了,比它来的时候还要美。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瞥,曾经的一切像树叶一样不紧不慢地落下。火车提速移动,往事随之渐行渐远……暮霞散绮的天边带着一丝薄云,似那些故事被冲淡,被燃烧。
徐承栋到了车站接她,居希平将行李放下后,在店里坐了一会儿。电器,工具摆放的很凌乱,墙上挂着“精益求精”四个字。徐承栋吃住都在店里,门店虽小,却五脏齐全。她很快打量着即将适应的环境,信心十足地准备开启一段新的旅程。隔壁是复古的“咏春”理发店、“叽叽喳喳”的幼儿园、对面有量尺订做的布料店、时蔬肉摊、还有榨油坊传来的阵阵油香味,这让居希平想起了儿时在红宛上学的时候,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她也是这样被菜籽油的香味引的走了会儿神。这条充满着市井气息的街两边还带着些许浪漫,梧桐叶落的南京变成了金陵,高大而优雅的梧桐树两边的这些门市则显得格外的小巧和喧闹。
“你先休息会儿,可以玩会儿电脑,我等会儿有一台空调要出去修一下。等我回来带你回去吃饭,你三姑知道你今天来。”徐承栋说完拿着吃饭的工具出门了,居希平则将自己的行李放到它们新的位置。
晚上,居希平去了徐承军家,她和居照怀睡一个屋,姑侄俩躺在床上谈心,居希平零零散散地诉说了些这几年的遭遇,居照怀蜷着腿,手掌撑着脸颊,理解道:“嗯,你真是受了太多的刺激了,只是你不让它过去,痛苦的是自己。”听到三姑的理解,居希平才继续袒露心声,说:“我还是恨我爸,就是我也有错,也要各打五十大板呢。有些事情不是说过去就过去的,他到现在都不承认他有责任,哪怕他有句安慰的话,我即使哭着也能让它过去。他根本不会教育小孩,对我妈也是拳打脚踢的,总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连大年初一还吵架打架,唉。我妈也不知道被他打了多少,我妈虽然骂他骂的难听,也都是被他逼成那样的,一开始我妈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生活在那样的家庭中把她给磨的快不像个样子了。她又要顾里又要忙外,还要顺着他的情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三姑你说是不是,一个人只能跨一条船,我妈都是被硬逼的出来。”居照怀告诉她说:“你爸爸这个脾气都是被惯出来的,那会儿他出生的时候,我的爸爸,就是你爷爷,都不敢进去看啊,还是叫我进去看的呢,我出来告诉他说,爸爸,是男孩。我爸爸高兴的呀,立马叫我们煮干饭,还说他有老拐棍了。后来大了,性子拿不下来了,跟我妈妈吵架,他脾性上来,把船篷顶都给掀了。所以他啊,是谁都管不住的,一个人自由惯了,他虽然脾架大,但耳朵根子软,总是把外人的话当个好,家里人的话是一概不听。”居希平拦了一句,说:“他自己一点错都没有,责任全是我们的,非要找个人责怪一下。好多事情你们不知道,从我上船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居照怀继续说:“你不知道,他跟你妈妈结婚前,户口在芦林,因为他做生意,所以每年分得的山芋萝卜都是我们替他拿的,村里有人眼红我们分到的多,就挑唆你爸爸,说我们故意没有给他,结果你爸爸到大队里一闹,就没有那一份了,你说说看,其实我们也不是硬要拿他那一份,他做生意四处漂泊,那一份给姐姐,给我们是坏事吗?他偏受了人家的挑拨,弄的我那会气的要命,可气归气,他到底是我家兄弟,就算了呗。”居希平听后更加冷笑一声,说:“甩料一个。”居照怀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居希平问:“你冷吗?被子嫌不嫌削啊?”居照怀对她说:“不冷,就是腿容易怕冷。芦雨生凉,我这个腿是踩在芦苇荡里治下来的,一到发天这个腿酸的要命,一直酸到骨头里去了。唉,要谈起过去的事情谈不完的,那会儿我挺着个大肚子都要叫我下田干活,有了四个孩子后,屁股更是撅起来苦,徐承惠和徐承燕也没上过几天学,徐承栋经常跟我抱怨没有钱交学费。”居希平说:“那时候你们能填饱肚子就不丑了,你们也真是苦过来了,不过我怀孕的时候倒没有下田里干过活,就给他们烧烧煮煮。”居照怀笑了一下,她没有一丝困意,语气铿锵地说:“哪里哦,我们村的大队长是只骚公鸡,村里的女人他都要霸占,我不肯,我还当面骂他,然后他就报复我叫我下地干活,这件事你三姑一直不知道。”居希平问:“那三姑去世后,你没再找一个?”电视依旧开着,居希平拿起遥控器想关掉,被居照怀阻拦说:“不关,一关我就睡不着了。”居希平说:“那我先开静音。”居照怀继续回答说:“有人给我介绍的,我看不中。”对居照怀来说,真正苦的日子是徐义旸离开之后,她感觉每天都是雨天拖狼草,越拖越重。说完又反问:“你那会儿跟霏儿爸爸离婚后没再找吗?”居希平如实的回答说:“有过的,都不合适,而且也许是我命不好吧,老是遇到骗子,没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居照怀对她说:“你跟宝兰的脾性挺像的,都挺要强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凶呢,那会跟你三姑结婚,我在船上叫起来叫,跳起来跳......”当日的情景依稀历历在目,只是她的语气缓和的已如那夜的流波,水声喋喋,芦苇如烛,濡染着河面上那只悠悠而过的船影,目光所及处,一只野鸭飞去了芦花深处,运河历史的底色到底偿还了她多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