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放心!”
杜康安应了,扶了一下竹笠,一手挑灯,一手牵驴,拽开了赤脚。出了院子,还特意将柴门带关了。
入秋以来,雨水不断,少有晴天,这乡野的路径不是水坑便是泥潭,不是滑便是陷,真真难行。九月季秋,夜间的风雨又带了寒意,不是好受的。
杜康安倒习惯了,也不说远,长安的泥水他也随着踩了十三年,受惯了的,只是担心驴背上的郎君。不时回头看一眼,过桥过水,也总要喊一声。
哎,这天爷是什意思他全理会不得,郎君七岁便写得诗文,年十四便有了声名,又好仪表,真个美少年。那时识与不识的,谁人不说必是个“少年进士,青发公卿”,谁能想到会是如今的田地!
好么,就如了那俗话,有才未必有福。那小郎君是怎的回事?小郎君可是没才的,恁大年纪了也作不得一首诗。生得肥大,也不好戏,平时没病没灾的,与他爷事事反着阴阳,那总该是个有福的吧,可是好好端端就病倒了,睁不眼开不了言,是什道理?也没作恶呀,只是有些馋嘴贪安。
是什道理呢?天爷爷也!
这里一肚皮的愤不过,前面猛然掀过来一股狂风,灯笼猛地一荡,便听见啪的一声。杜康安忙回头看时,郎君已跌下驴背去了,不由的慌叫起来。
“怪叫什的!”
杜甫从泥水里挣了起来,人没摔着,伞却不知刮向哪里去了。伞没寻着,灯笼却灭了。可谓破屋又遭连夜雨,漏船偏遇打头风。
苍天苍天,何薄于我哉!
唐朝虽实行宵禁,可也不是一刀切,百姓有了急事凶事也许夜行。长安城如此,县城更是如此。城门卒要了十文酒钱将门开了,十文钱可不少了,一个壮男子一日的工钱也不过十五文上下,在平常年月买得一斗米了!
金光寺的门关得比县城门还紧,风雨又大,拍喊了两三刻钟门才开了。知客僧哈欠连天的接着,尖着眼看清杜甫只是个白衣书生,接了香油钱才同意去禀,大殿也不许去。杜康安怕他使鬼谎人,拎脚随了过去。
杜甫便只在天王殿里站着,见四下无人,便向天王跪拜道:“神王神王,哀怜杜甫穷苦,发大慈悲施大法力,庇祐犬子宗文平安渡过此劫吧!”再三祷之,泪为之下。
不多时,知客僧就回来了,合掌道:“檀越,长老已入定,千唤不回!没奈何,檀越且归,长老一旦出定,必携法器来赴!”那也只得如此了,杜甫揖谢了。天雷滚滚的,风雨愈发大了。
杜康安在一旁黑着脸,将竹笠给郎君戴上,就走出去解了驴来。什么长老已入定,那门敲响时,应声的分明是个妇人,自始至终也只是妇人在说话。不过他也不敢说道,怕神佛怪罪。
在唐朝僧人是许娶妻生子的,夫妇之道可与淫邪无关。自从玄宗皇帝受密宗祖师不空金刚灌顶,密宗便愈发在京兆得了势,达官贵人、巨贾豪室皆趋之若鹜。金光长老雨夜双修,既是人情,也是功课,也无足怪的。
主仆俩个挣扎回家,未入门便听见里面隐隐起了哭声。
杜甫赴进去看时,妻子伏床而哭,妾妇立地而泣,好端端的一个孩儿已经没有了。宗文,奈何不等阿爷回?奈何不等阿爷回?杜甫哀痛,泪不能下,再三抚了抚长子的圆脸,忽地一把搂抱在怀,捶抚着儿背,干声嘶嚷道:“熊儿我子,好苦命也。苍天苍天,何薄于我!痛杀杜甫也,痛杀杜甫也!”
妻妾也放声哭了起来,不多时,外面也有了孩哭声,此起彼伏的,大概那四个小的都闹得醒了,杨氏的乳母杨韦氏便也有了声,又哄又唬的。
风雨声不减,杜康安抹着泪在外面阶上怨天,突然半空中就起了一个炸雷,直直的往屋顶上劈下来,唬得他全身作颤,哑了声。也不止是他,小的止了哭,老的止了呵,便是杜甫夫妇三个也没了声。
“咳…咳…”
这时,杜甫怀中的孩子却出了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很快却欢喜嚷了起来:“活了!活了!我儿活了!我儿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