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下巴的瘦子出现在傍晚的裁缝街,他的凸出的嘴和脖子直接连接起来,使人觉得别扭。他那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泥浆,还赤着一双泥脚。
这个人疯疯癫癫的,沿街卖菜人的筐子被他撞翻了,洋葱、菊苣、鹰嘴豆、蚕豆、豌豆、洋蓟、芦笋、卷心菜骨碌碌撒了一地。
卖菜的人还没来得及去捡,一群眼疾手快的小孩子捡了菜就跑,一眨眼,全没影儿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卖菜的人恼怒地说,“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试试合身不?”没下巴的人一鞠躬,双手摊开,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神经病!我不是来买衣服的,你得给我赔钱!赔我的菜钱!”卖菜的瞥了瞥旁边的裁缝铺,猜想着,这个愣头青肯定是裁缝铺里新来的学徒。
没下巴的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撇下卖菜的人,径直走上去对一条冲他狂吠的野狗鞠了个躬:“试试合身不?”
买菜人看出这家伙脑袋不灵光,但自己的菜也不能白丢了,便大声吆喝裁缝铺的店主出来说话:“喂,老板,你得赔偿我的菜钱!”
裁缝贝尼托听到有人在门外找茬,马上冲出去理论:“咋回事?你这人咋回事?我招你惹你了,在我店铺前吆喝啥?”
“你的学徒打翻了我的菜筐,菜丢了,你得赔钱!”卖菜的说。
“我当是谁呢,上次你卖给我的卷心菜心都烂掉了,喂猪猪都不吃,我还没找你,你今儿倒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先把我的菜钱退了!”裁缝贝尼绝不是吃亏的主,伶牙俐齿是他的强项。
“你血口喷人!”卖菜的人没料到,钱没要到手,反而被人家咬了一口。
“试试合身不?”没下巴的人冷不防扑到裁缝贝尼托鼻子前面,双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裁缝贝尼托没防备,吓了一跳:“你有病吧!”裁缝贝尼托呵斥道。
“你也知道他有病,还放到大街上,就是他打翻了我的菜筐子,你得赔钱!”卖菜的人趁机说。
“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他打翻了你的菜筐,关我屁事!怎么还跟我扯上了!”裁缝贝尼托莫名其妙地骂道。
“怎么就跟你没关系?”卖菜的也恼火了,“你的学徒在你门前招徕生意,能说跟你没关系吗?”
“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是我的学徒啦?”裁缝贝尼唾沫星子乱飞,“我是大名鼎鼎的贝尼托裁缝,埃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会收留这种人做学徒?啧啧,瞧瞧,还是个泥腿子!”
“试试合身不?”没下巴的人看见有路人走过来,连忙跟上去,弯腰鞠躬,双手摊开。看他这熟练的姿势,准是经过培训的职员。
“他在你店铺前招徕生意,难不成是别人家的学徒?”卖菜的人回嘴说。
“你瞧瞧他满身泥点子,保准是个没学成的泥瓦匠,”裁缝贝尼托瞪着没下巴的人,一脸嫌弃,“我才不会收这种人当学徒!”
“泥瓦匠?亏你想得出这种借口!他那分明是卖衣服的架势!我看你想赖账!”买菜的人愤愤不平地说。
“就算他是卖衣服的,也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认识这家伙!”裁缝贝尼托也火了。
“这不是强盗夸尔托吗?”一个过路的人小声议论,“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啦?”
“不打劫,改行卖衣服了?从断头台街搬到裁缝铺啦?”另一个路人接茬说。
“遭天谴了!”也有人往地上吐唾液。
“不对劲。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怎么变得像个呆子?”旁边裁缝铺里的一个顾客也注意到了。
“谁敢雇他卖衣服?恐怕只有魔鬼的胆子才这么肥!我见过他以前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一眼都得做噩梦!”另一个顾客害怕地说。
“雇佣他的正是魔鬼,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就猜得出!”游吟诗人杰罗尼莫恰好路过此处,他开玩笑说。
这时候,从街头传来一阵慌乱的呐喊声,许多人乱哄哄地跑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埃拉广场那边打起来了,几百名骑兵被抓起来啦!”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十字路口跑过来,边跑边喊,“赶紧回家吧!晚了脑袋就搬家了!”
人们一听这话,谁也不敢耽搁,赶路的加紧脚步,收摊的麻利收摊。卖菜的人生怕丢了命,裁缝贝尼托担心自己的银钱,各自都散了。
只有那个没下巴的人疯疯癫癫地走进沉沉的暮色里,冷不丁对着空气鞠个躬,然后双手一摊,嘴里蹦出一句:“试试合身不?”
全城钟声齐鸣。公爵的传御官带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克拉丽丝女公爵登基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市民们躲在昏暗的窗户后谈论埃拉广场的政变,使女公爵登基这件事蒙上了阴影。
裁缝贝尼托此时接到了为克拉丽丝女公爵缝制加冕礼服的命令,他兴高采烈地去宫里为女公爵量尺寸了。
今晚,红发女巫被重新关进玛利亚大教堂的地牢里。
她被锁链牵着,由一条又黑又窄的地下通道向下走,再穿过一个阴冷幽深的洞穴,踏进更下方的囚室。
可怜的人儿被丢进潮湿黑暗的囚室,一群饥饿得发慌的老鼠不停地搅扰她。老鼠是每座监狱里的常客,它们喜欢啃食囚犯的耳朵和鼻子。
疼痛让她辗转难眠。宗教审判官安德利安让人用针扎遍了她的全身,为了检查魔鬼究竟藏在哪里。魔鬼究竟藏在哪里,他们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们甚至没有发发善心,连一条包扎伤口的麻布条也没给她。她浑身痛楚,还要防备被老鼠咬掉耳朵。
面对那些穿着黑色教袍的可怕的神父们,她内心是害怕的。尤其是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头儿,更令她胆战心惊。
但她还是挺过来了,至少今晚还活着。
自从阿戈兰特把她从埃拉广场的尖头木桩上救下来,她就化名安德烈亚,藏起美丽的红色卷发,穿着男人的黑袍,躲避人们的目光,在这危机四伏的年月里苟且偷生。
阿戈兰特的阴影对她来说是安全的港湾。尽管他为人怪癖,性格阴郁,客厅里还常年坐着死人,她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比起她的父母兄弟,阿戈兰特更像家人。她曾深爱着的亲人们,在她被判定为女巫那一刻,从他们眼睛里投射出的恐惧的光,够她心碎几辈子。
她哭诉着说:“我不是女巫!我不是!”可没人听她的。
他们污蔑她对主人的一头母猪施了巫术,迫使那牲口啃掉了婴儿的脚;他们还指控她用一个眼神闷死了孕妇肚子里的胎儿……
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戈兰特救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前段时间,他忽然说自己将永远离开城堡。他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包括她。
阿戈兰特消失了,管家德蒙也人间蒸发。负责看护“鬼堡”的一个陌生人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让她自谋生路。
她不得不流浪街头。
不久,她患了热病,被一个叫朱利亚诺的年轻英俊的修道士收留进圣保罗医院。她一辈子最美的记忆,就是与朱利亚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朱利亚诺是个极为虔诚的修道士,他心无旁骛,未发现自己精心照顾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朱利亚诺对女扮男装的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对他的爱慕也与日俱增。
所以,当朱利亚诺离开圣保罗医院,来到奥赛米尔修道院时,她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她化名吉安,在修道院里帮忙干杂活,闲暇时听朱利亚诺布道,日子过得卑微,也幸福。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厄运如影随形。玛利亚大教堂的总执事巴蒂斯塔的出现,是她噩梦的延续。她再一次被当做女巫,再次被关进囚室。
……
美丽的红发女孩,此时此刻想起朱利亚诺的绝情,悲痛欲绝。
“安德烈亚——”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阴森森的地牢里响起来,打破了她凌乱的思绪。
她听出了主人阿戈兰特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
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浮现在黑暗中,不像阿戈兰特。阿戈兰特的身材要高大得多。
她惊恐地问:“谁?谁在那里?”
“难道你认不出自己的主人了吗?”黑影失望了。
“你怎么会是阿戈兰特大人呢?他那么高大。”她奇怪地问。
一支蜡烛照亮了黑乎乎的囚室。借着烛光,她看到了阿戈兰特隐藏在皱纹里的衰老的脸,她从堆叠的线条中找到了那双锐利的鹰眼。
“哦,真是你!”她喜极而泣。
她心目中高大伟岸的主人缩水了,他看起来像个衰老的小孩子,个子只能够到她的腰部。
“我老了,安德烈亚。”阿戈兰特伤感地说,“我这辈子内心充满仇恨,这个世界亏欠我的,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体验着生离死别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