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十分谨慎地打开门。明澈绕过亭台楼阁,想径直去找夏绿凝,又觉得不妥。正踌躇间,夏念祖已经迎出来。
两个人目光相遇,着实尴尬。说实话,明澈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夏念祖。他的抵触情绪写得明明白白。
夏念祖对此心知肚明,但不露声色,陪着笑脸请明澈借一步说话。明澈闷头不语,跟着夏念祖来到书房里。
夏念祖把书房里外的仆人打发干净,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似乎要谈的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殿下,我要跟你讲的事情非常重要,请耐心听完。
“前几日,我有一支商队从麦加返回,他们遇见了一位贩卖香料的热那亚商人。
“那人在马拉巴尔海岸购买黑胡椒时,曾见过一支来自中国的强大舰队。
“他们的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四尺,船有九桅,航行时要张十二帆。百余艘庞大船队,维绡挂席,际天而行,让人叹为观止!”
“这支庞大的舰队正是大明王朝的皇帝派遣的,舰队的正使名叫郑和。殿下贵为大明朝皇子,可听闻过此人?”
这一席话宛若晴天霹雳,维苏威火山摧毁庞贝古城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明澈呆立不语,一张脸像扔进沸水里的冰块,各种情感迅速扩散开:惊诧、紧张、恐惧、愤怒、怨恨、绝望……
他的手紧紧抓住腰间的宝剑,眸子里射出可怕的光芒。
“王子殿下,请容夏某把话说完。”夏念祖看出明澈情绪异常,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夏家虽久居海外,但家族生意却与大明朝关系密切,没有大明的繁荣昌盛,怎能有我夏念祖的发达?
“如今,大明帝国威震海外,郑和舰队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波狂澜,若履通衢。郑和所到之处,无不被大明之强盛与友好臣服。
“泱泱大国,强而不欺,威而不霸,得民心,顺天时,任何人想与大明帝国为敌,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啊!”
“你什么意思?”明澈两眼冒火,钢牙咬得咯吱作响,他头一低,心一横,拔剑指着夏念祖。
“王子殿下,夏某斗胆问一句,你既贵为大明王子,却如此异常的反应,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夏念祖步步紧逼。
“信不信我会杀了你!”明澈的声音颤抖了。
“太子殿下糊涂!”夏念祖痛心疾首地说,“你明知永乐皇帝四处追查建文帝的下落,却如此张扬地公开自己的身份,莫非,你以为郑和的舰队找不到埃拉城?”
明澈大惊失色。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身份暴露的场景,万万没有料到竟是眼前这种情形。
他哆哆嗦嗦地用剑逼近夏念祖:“没错,我就是建文帝之子朱文奎,是大明王朝的前朝太子。知道了这个秘密,你还活得了吗?”
“太子殿下,夏某不怕死,请听完夏某的肺腑之言,再动手不迟!你之所以大胆公开自己的身份,无非是想要破釜沉舟,干一番大事业。
“依夏某之拙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世界之大,哪里不能成就梦想!恳请殿下放下仇恨,放下过往,也放过自己,在埃拉城开辟一片新天地!”
明澈压低声音痛苦地问:“依你的意思,被人夺走的江山社稷不要了,被杀死的忠臣也白白殒命了?”他的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一切都是天命!殿下!人是不能逆天的!”夏念祖发出沉重的叹息。
“放弃自己的血统,放弃自己的姓氏,连顶天立地的男人也不配做!我不甘心!”明澈咬牙切齿地说。
“难道你想为了一己私利,再次将天下苍生卷入战争与杀戮中?再说了,你有多少胜算?”夏念祖的话分量很重。
“你!”明澈无言以对。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大明太子的身份,最好连皇族身份也掩盖了!只要夏家在,就有你的一席之地,男子汉大丈夫,哪里都能大展宏图。
“如果你想娶夏绿凝为妻,就必须放弃你那遥不可及的皇帝大梦!作为父亲,我决不能让我的女儿以身涉险。
“难道你从来没想过,永乐皇帝的暗探有一天会找上门来吗?倘若他们知道你就是前朝太子,你还有命吗?”夏念祖彻底揭开了明澈心口的伤疤。
明澈眼前浮现逃亡前火光冲天的宫殿,他想起父亲绝望狰狞的脸,想起被火焰吞噬的母亲的身影,想起杳无音信的弟弟……
伤疤揭开,血流不止。所有深藏心底的过往,在那一刻统统浮现,命运的不公与捉弄,让他瞬间从万民仰慕的天之骄子,沦为亡命天涯的丧家之犬。
他七岁跟随父皇逃亡,后又被秘密送到海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最终停留在埃拉公国。
这些年,他蛰居在山谷的宫殿里,过着与世隔绝的苦闷日子。他恨!恨夺走父亲皇位的那个人,也恨自己的父皇!更恨这不公的命运!
“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王者城堡壁垒森严,就算朝廷派人找到这里,他们也不能拿我怎样!”明澈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你手里有多少人马?”
“你怀疑我的力量?”
“你可知,郑和随舰队带着多少官兵?足足两万多!这还仅仅是大明王朝雄厚力量中小小的一支!
“大明帝国根基稳固,国运恒通,如今已是海上霸主,你拿什么抗衡?”夏念祖苦口婆心地劝告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苍天在上,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是合法的皇位继承人!我不甘心!”明澈痛苦地说。
“殿下若不肯听劝告,那就请你放过夏绿凝,放过夏家,我这一大家子的性命,都在你手里攥着!”夏念祖无可奈何。
明澈神色黯然:“要我放弃夏绿凝,你还不如杀了我!”
“别无选择。”夏念祖态度坚决,“夏某拿一家人的性命担保,绝对保守秘密,请殿下放过夏绿凝吧!”
明澈不知自己如何走出夏家府邸的,三魂七魄似乎脱壳而去,仅剩下躯体,一时间不辨东西,梦魇了一般。
天黑了。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狼狈,骑马逃出埃拉城,任由马儿在荒野里奔驰。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坍塌颓败的古堡横亘在明澈眼前,黑暗里活脱脱一个戴帽子的老怪物。
一棵虬枝盘旋的大树从倒塌的塔楼一侧,探头探脑地钻出来。
鬼迷心窍的马儿不知不觉走进古堡的废墟里,阴森森的寒气阵阵袭来。
城堡破败不堪,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大厅里摆着一尊诡异的雕塑,雕塑的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来访的明澈。
一个管家从昏暗的螺旋式楼梯上浮现,他有着酷似老鼠的脸,尖牙亮晶晶的,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
管家右手的托盘上放着一杯红色液体,他快步走向客厅中央的雕塑。
雕塑突然动了动,竟是个活人。
这活人令人联想到浮出油画的鬼魂,脖子上的硬领打着皱褶,胸前和袖口上装饰着奇怪、过时的花纹。
他直挺挺地僵硬着,乍一看与蜡像毫无区别。
他对骑马进来的明澈爱理不理,眼睛死死地盯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灰黑色的蛇形藤蔓。
管家也对误闯的来客不闻不问,只顾看主人眼色。
那主人翻了个白眼,微微抬起下巴,管家马上抓住那条粗壮的藤蔓,拿老鼠的灵活飞快地顺藤爬到天花板上。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坠落,悬空停在桌子正中那杯红色液体的上方。这是一张用藤条编织的笼子,里面锁着一只黑色的猫。
明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做梦。如果这会儿有人问他拿命,他也甘愿束手就擒。
明澈对古堡的主人欠身致歉,缓缓地退出了大厅,又骑马走出了古堡。
明澈刚离开没多远,古堡里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客厅里的主人扔掉头上的帽子和假发,麻利地揭开了自己的人皮,狼的真面目暴露无遗。
紧接着五六条、十几条,几十条狼从古堡的角角落落涌出来。
一阵漫无目的纵马狂奔,冷风海浪般扑打在脸上,明澈渐渐清醒过来。
他感到疲惫不堪,内心像经历过海啸山崩的洗劫,不知身置何处。
他努力分辨四周环境,王者城堡的轮廓慢慢在视线里清晰。尽管是黑夜,马儿还是识得回家的路。
然而,这哪里是真正的家啊!明澈勒马不前,一时热泪盈眶,忍不住哽咽了。
从漆黑的夜空里传来一声鹰唳,划破了长夜的寂静。一只巨大的哈斯特鹰在明澈身边盘旋。
明澈纵身跃上哈斯特鹰的背,顺手在马背上拍了拍,让它独自回王者城堡。
哈斯特鹰载着明澈,迅速消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
夜深了,瑶提着一盏灯,孤身一人等候在王者城堡门前。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望眼欲穿,期盼夜归人的身影尽快出现。
夜露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