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人对代地的管理属特别行政区一类。赵派代相和将军负责行政、军事,其他皆从代地风俗。代相和将军自由度也很大,到了李牧之时,将军可以自行开府,按照自己的思路设置幕府和僚属,边将的任免奖惩李牧说了算。将军府还可做买卖,经营收入不上交赵国,怎么用李牧自己定。在对外作战策略方面,更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非常大的自主权。可以说除了不称王、臣服于赵,其他方面就像一个自由王国。
数百年来,代地和赵国就保持着这样一种特殊的隶属关系。
秦末中原大乱,王离率长城军团南下,代地秦军守备薄弱。代地豪杰趁机纷纷揭竿而起。
赵人李齐原是秦吏,趁乱反秦,势力最壮,聚万余人控制代郡。张敖循地到常山,发使联络李齐,李齐从张敖南下战巨鹿。
李齐离开代地,如同老虎下山。代地各路不愿从属张敖的山大王趁势崛起、割据自立,逐步形成了王黄、曼丘臣、侯敞、张春、赵利等各股势力,互不隶属,分别据守云中、雁门、代、上谷等地自保。
几年间中原战乱纷纷,汉无力兼顾代地,楚更是鞭长莫及。代各地域有大小山脉阻隔,虽小争不断、却大局不乱,农耕、放牧、营商一样不耽误。代人倒也有发展眼光,趁中原大乱悄悄越过忻定盆地、将手伸向太原周边地。
项羽关中分封,迁赵歇为代王。赵歇到得太原,压根没越过常山进到代地,形势就发生了改变,又被陈馀迎回去当赵王。赵王歇封陈馀为代王,陈馀知道这代地是一个热汤盆,一时间去不得,便封夏说为代相去经营代地。
夏说到了太原,先经营根据地,又发使联络代地各部,欲靠着一张嘴说降诸部。想唾沫沾家雀,靠一张嘴全据代地?不行!能在代地立得个名号的这些位,哪个不是混世魔王、千年狐狸,谁不想封个侯、当个王的?两厢关系僵持,剑拔弩张,代人先发制人,封锁太行通道,搞得河北想进太原却代道不通。
这边还在打嘴仗,那边韩信已杀将进来。擒杀夏说,占据太原。代人见汉军兵锋正盛,退出忻定缩入常山以北,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代人想偏安一隅,但小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这个时侯,匈奴人在冒顿带领下已东并东胡、西取河套,越过长城,向大同盆地渗透。匈奴从北向南,汉军从南向北,不断挤压代人生存空间。为了自保,代人从了臧荼。
代地接匈奴,是胡骑入侵的主要通道,此地安危对中原影响至深,汉高层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如何处置代地问题,却又非常复杂棘手。汉试图采武力征服、一劳永逸,灭魏擒夏说后,令曹参北上出忻定征讨代地,但成效寥寥。
武功难行又试文治,汉派张苍为代相,改剿为抚。张苍秦吏出身,代地亦有不少秦故吏,沟通起来容易一些。张苍巡行代地,宣谕汉恩,施行汉律,却又遇到了些麻烦。秦律严禁商人私自与胡人进行边境贸易。秦末大乱,律令废驰,代人开始偷偷摸摸越境与胡人贸易,后来越搞越大,弄得代地边贸一片红火,代人获利颇丰。
张苍和代地势力商议,代地各地守、尉、相需要由汉皇帝任命,税赋按律上交。这些事代将倒可商量。又议到边贸问题,张苍的意见是严格关贸制度,代地民军不得私自与胡人通商。对于这条,王黄等人坚决不接受。代地诸部认为,汉皇帝派个代相也行、立个代王也可,但必须废除秦法、恢复赵制,代地高度自治,租税少交或不交,边贸问题由代人自行决定。
代人实在舍不得这份富贵,几年来中原战乱、代地安定,代人两头倒卖,大发其财。富豪珠玉饰帷帐、以谷论牛羊,货物滋殖、富甲一方。断其财路,自然不干。张苍处事有规有矩,不自做主张,便上报汉皇帝。
高皇帝给的意见是慢慢谈,代地不反就行。刘邦知道,代地士卒不少都是秦时边兵,战斗力强悍,能稳当住最好。
代人坚持立场,张苍寸步不让,于是谈崩了,但尚未撕破脸刀兵相见。
外部压力一大,王黄、曼丘臣、赵利等人促成了内部团结。众人商议对策。有部下劝谏说:代地如果从汉,则人民土地从此非诸君所有,闭关市、纳租赋,男子为戍卒、女子为奴婢,不如弃汉从燕。代地富庶,田舍连片、兵强马壮,而汉强燕弱,从燕燕王必喜,对代人则言听计从。以燕为援,北阻匈奴、南扼要塞,可保万全。
王黄等深然其策,于是发使燕国。臧荼果大喜,秘密联结代地诸部。
张苍经营代地数月,落得个无功而返。
灭臧荼后,汉皇帝令郦商征上谷、陈豨征代郡,进展依旧不理想。原因很简单,代地到处是大山,山地作战难上加难啊,时至今日依然如此。纵然强大如大漂亮国,在越南北部打山林战、在阿富汗打山地战,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昔日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水又长,用小米加步枪和大刀长予,将小日子打得没脾气。道理一样一样的。代军各部士卒多是山民出身,熟悉山川地形,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望见汉军大队来剿,三绕两绕,钻到深山中无了踪影。曹参、郦商等虎贲之士纵然勇猛,却始终落一个抓不住打不着,被这代军拖得精疲力竭,无奈地望山兴叹。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高皇帝转换思路,迁韩王信到太原,以逐步蚕食之势威慑代地、北抗匈奴。
结果,匈奴不愿放弃代地,发兵南下。韩王信被困马邑,降了匈奴。
这样也不行,就只能武力攻取。高皇帝亲自出马平代地、击匈奴。代地略定,汉封刘仲为代王,经略代地。
结果汉大军前脚退,匈奴后脚就来。代地诸部也从山林中钻了出来,趁势将代王刘仲赶出了代地。
汉中央招数似乎用到穷尽了。命将军攻代不克,以诸侯之力攻代亦不成,用代相抚循代地未果,立代王经略代地还不成。穷则思变,高皇帝又转变思路,看来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要慢慢来。不妨再用百余年前赵国时的办法,立代相、驻边兵,恩威并行、剿抚并用,一点点消化。
这次立的代相是陈豨。
陈豨这个代相比战国赵人的代相权力更大,是行政权、军事权一肩挑,除了名字上不带“王”字,所行使的权力类似诸侯王。而且还有个更大的权力,就是监赵、代边兵。
大汉北地国防力量自此全由陈豨来指挥!
大汉将星云集、智谋之士众多,为什么这个重任给了陈豨?
第一,陈豨文武双全。汉初文官如萧何、张良、陈平,皆是才智超群,但未曾为将,论领军作战能力,却是一般。武将如周勃、樊哙、灌婴等,虽战功赫赫,但在高皇帝心中要么“少憨”,要么“重厚少文”,难以独任。陈豨能文能武,出身贵族,谦虚下士,会收人心、能够服众,行政权、军事权集中一身,陈豨能扛得动。
第二,高皇帝对陈豨很是信任。高皇帝对陈豨的评价是“曾为吾使、甚有信”。陈豨从魏地起事,追随刘邦,常陪侍左右,知根知底。汉与楚相持于荥阳,陈豨独挡一面,领军守东郡河间为左翼,北阻赵、东阻齐,南与楚龙且等部战于济水间,始终未让楚军攻破汉军左翼防线。项羽多番发使劝反,陈豨始终不为所动,因此深得刘邦信任和赏识。陈豨对刘邦更没得说,主打品牌:能力强、忠于上,令行禁止。
第三,刘邦和陈豨三观相同。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精神偶像是信陵君,价值观相同、认知高度一样,共同话语就多。陈豨有很强的领悟力,在代地又有过作战经验,刘邦对代地的经营策略,陈豨一点就通。那还有啥说的,能够正确、坚决、彻底执行领导意图的人,不让他去任代相还能是谁?
汉承秦制,正规军队大概分四种:中央卫戍军、边防军、驻郡军、诸侯军。中央卫戍军分南、北两军,驻长安,有数万人。郡兵较少,各郡就两三千人的样子。诸侯军由诸侯王自己供养,多少不一,用时中央可调度,但诸侯能发多少兵皇帝说了不算数。边防军是中央直管的精锐军团,如秦时驻边的长城军团就有三十余万之众。汉初边防重点在赵、代地,驻军少说也在十万以上。高皇帝给陈豨的任命是监赵、代边兵,等于把大汉精锐边防军团交给了陈豨掌管,显示了对陈豨的绝对信任。
陈豨礼贤下士,做事周到,领命后便陆续向同事、朋友辞行告别。大家很是敬重陈豨的品行,送出祝福无数。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淮阴侯韩信的府上。
淮阴侯由王变侯,整日长吁短叹,称病不朝,不太出门见人。对于朝中列侯,他没几个能看上眼,但对陈豨却青睐有加。韩信攻赵,陈豨协助过;韩信攻齐、陈豨也助过力,两人交情挺深。陈豨登门来辞行,韩信心中起了小波澜,摒闭门户、挥去奴婢,拉着陈豨的手在庭院中转了无数圈,边走边说些贴心话。说着说着,话就有些跑偏。
韩信嘴里不停念叨:我有些心里话,不知能不能和你说,不知能不能说啊!
陈豨说:愿听将军赐教。
韩信四下打量,见再无人在旁,说:将军所掌管的代地,聚有汉之精兵,足以动摇天下。将军现在深受皇帝信任,但到了代地,远离中央朝廷,谗言就会不断传来。第一次,皇帝肯定不信,第二次皇帝也不信,三次、四次、多次,再信任的人皇帝也会生疑。而将军久居边塞,手握重兵,无法自证清白,如此以来将军性命危矣。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将军需要我时,我可以在长安助将军一臂之力。
话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陈豨是个聪明人,来之前他就预料到韩信会说些什么,这种场面真的出现时,他倒不慌不乱。陈豨面如平湖、神情自若,拜谢韩信说:感谢将军指点,还请多多关照,在皇帝面前多为我美言。没事人一样走了。
出得门来,陈豨冷汗直冒,衣湿粘背。这是谋反啊,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淮阴侯竟然不吸取教训,还敢有如此想法!
陈豨辞行淮阴侯,韩信暗示要联结谋反一事是否为真,现在很难说清楚。但史书上这样记载了,而且描述得很详细,说什么话、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行为动作都描写的栩栩如生,如同现场视频重放。既然史书这么记载,肯定是有蛛丝马迹。至于说的是不是这些话,可信度就要打些折扣了。
陈豨到了代地,依代人风俗惯例治代,士贤与不肖皆能礼待,很得代人之心。王黄、曼丘臣等也早知陈豨是贤者,皆降服于陈豨。远近名士闻知陈豨招贤纳士,纷纷来投,一时间宾朋满座、门客上千,颇有魏公子无忌之风。数年间代地大治,重兵陈于边塞,匈奴不敢大举侵边。
汉十年,陈豨却反了,自立为王,原因后面细说。
陈豨谋反如同地震,起了巨大连锁反应,牵涉到梁王彭越、淮南王黥布、燕王卢绾、淮阴侯韩信,涉及很广、影响很深。
陈豨反于代地,高皇帝亲征至赵地,调诸侯兵,而诸侯发兵迟缓。彭越生病,派将军率四千人到河北助战。高皇帝大怒,我这么大年纪尚亲赴前线,你彭越有什么病不能亲自率军前来,且只派四千人?秋后算帐!派人去梁国查。一查,部下曾劝彭越谋反,彭越未治部下之罪,大逆不道。便将彭越抓到洛阳,后免为庶人、流放蜀地。
从洛阳到蜀地,途径关中。也是彭越命里该绝,行至半道,彭越遇到了吕后。吕后正从关中赶往洛阳,两厢走了个照面。
彭越求见吕后,在吕后面前痛哭流涕,倾诉个人委屈,诉说自己无罪,恳请吕后到高皇帝那里说情,开恩将他留在昌邑。
彭越想简单了,只想着女人心肠软,天生恻隐之心,能用眼泪打动,激起同情,像救张敖一样帮他彭越出水火之中。岂不知时势易人,今日的大汉吕后不是昔日的主妇吕稚,多年来苦难磨砺,让吕后的心坚硬如铁、锋利如刀;数年大风大浪大起大伏,已让她锻炼成一个深谙权谋的政治家。
吕后说:好吧,你随我去洛阳见皇帝,我求情试一下。
到了洛阳,吕后话锋一变,告诉高皇帝,彭越是枭雄,把彭越流放到蜀地,岂不是放虎归山、养虎遗患!
结果,高皇帝听进去了,重新调查彭越一案。
汉十一年正月,淮阴侯韩信欲外联接陈豨、内反于长安,事败,被吕后、萧何设计诛于长安。
汉十一年三月,彭越被定性谋反,夷宗族,斫成肉糜,分赐诸侯,以震慑警示。淮南王黥布见彭越肉糜,大骇。
汉十一年七月,黥布起兵造反。高皇帝率军亲征,淮南灭国,黥布被诛。
对待陈豨谋反事,燕王卢绾则犯了臧荼的毛病,首鼠两端,暗地派人与陈豨联络。卢绾的想法是,陈豨在,汉皇帝的刀就切不到燕国来,陈豨若灭,下一个被开刀的就是他卢绾。所以,明面上发兵助汉,实质上不真出力。后事泄,卢绾逃东胡。
代相陈豨谋反,波连诸侯众多、数年方平,间接导致梁、淮南、燕三个异姓诸侯王和韩王信、淮阴侯韩信的覆灭,算得上汉初重大的政治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