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开了点药，没大问题。”庄舟答道。

“你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你应该好好休息。”

“我睡不着，来看看两个小家伙。”

瑞姆只比索菲晚“入学”2个月。安娜本不同意瑞姆也像索菲一样也去学习人类的语言，但还是拗不过儿子的倔强。在内心深处，安娜甚至祈望阿莫和索菲都不要去。她害怕改变，而且固执地认为那个她从没在晚上到过的泳池就是未来一切改变的源点。多年过去，她早已失去了对回到海洋的憧憬。有阿莫和瑞姆在身边，她知足了。她不想承受波动，不想打破现在的平衡，即使她知道波动可能将她带入一个更好的平衡点。卓雅死后，她的这种感觉愈加强烈。当然，她内心也明白，波动才是真正的平衡。

阿莫每天晚上回到安娜身边都会跟她说说话，对于安娜的担忧自然是清楚的。他表现得从容而自信，安慰她不用害怕，两个孩子都很听话。他没有告诉安娜的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改变必将到来，而且愈来愈迫近。

庄舟侧卧在那把安乐椅上，看着机器人劳恩（Kalish）给瑞姆和索菲上课。他还有点头晕，浑身酸软。两头小虎鲸争吵的声音变成一首催眠曲，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个黝黑的小男孩出现在他眼前，是小时候的自己。他以为回到了儿时的那条江，但水的颜色变了。不，全都变了。他坐在一条独木舟上，四周是碧绿的海水，清澈见底。那个小男孩站在另一条独木舟上，左手拿着鱼叉，右手在前额遮挡太阳，像一个拿着望远镜的航海家一样扫视远方。突然，背后传来了呼号，他转过头，是一片金色的沙滩，站着更多精瘦黝黑的男孩，全都挥舞着鱼叉望向自己。鱼叉的尖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海风中夹杂着血的腥味，有几个男孩爬上了一块黑色的岩石。不对（他也用手挡住前额），那是一头死去的鲸鱼，身下的沙滩连带着翻涌的海沫全部被染成了红色。他急忙跳入水中，向死鲸方向游去。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强烈的阳光，海水竟是冷的。他游得很快，但每次接近岸边的时候都会被带着腥味的鲜红海浪卷回去；他试着潜入水下，光线猝然变暗，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仿佛失去了大部分的浮力；温度越来越低，穿过他指间的海水有了可乐冰沙般的触感。不，那不是手，是黑色的胸鳍，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头虎鲸……风，空气的流动，没有腥味。他睁开了双眼，果然，刚才都是梦境。他终于能听到声音了，吊扇的旋转、知了的鸣叫，同样的单调。他坐在那张有红糖香味的饭桌前，手里拿着一根水银体温计。奶奶端来了冒着热气的面条，红色的辣椒和绿色的橘子树叶。还是梦吗？奶奶的床，散发着樟木香气；棉被包裹着他，汗水汩汩而出……额上传来清凉，这条毛巾应该是在泉水中涤荡过；他能透过眼皮感受到光线增强，奶奶的房间应该没有这么明亮。樟木香变成了消毒水的味道，还参杂着花的清香。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眼，看到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一张温暖的脸上……

“嘿，醒醒，别在这睡，会感冒的。”

嗯，全都是梦。庄舟在心里默念。

“睡了一觉，舒服多了。”他按着劳恩的肩膀坐了起来，抹去前额的汗水。

“他没事，估计是做梦。”劳恩对身后挤在池边的三头虎鲸喊道。

“这你都晓得？”庄舟问。

“你一会儿手脚团起，浑身发抖；一会儿笑得跟花一样。不是做梦是什么？”

“你又没做过梦。”

“老是揭人家的短！我不会做梦，但我会解梦。快说说，遇见什么了？”劳恩双手抱膝坐下。

“Karina，你的相好。她有人的模样，乌黑的长发，大大的眼睛，可漂亮了。”

“信你个鬼。我们utai眼中，人都是丑的。我的Karina绝不可能像个女人，就算要有具象，也应该是榴莲那长相的。”

“你想得美，给你个女劳恩就不错了。”庄舟站起来做了个鬼脸。确实，出完汗后，浑身爽利多了。他对阿莫说：“椰子啊，这个傻机器你可要盯紧点，他看上你老婆了。”

“Kalish，你给我下来。”阿莫张开嘴，露出两排不怎么锋利的牙齿。

“Kalish，你下来呀！”两个小家伙对着劳恩拍起了水花。

“你们以为我真傻啊！有本事你们上来啊。”劳恩站起身说。

三头虎鲸一齐跳上了池台。

先前的沉抑被彻底打破了，庄舟在一片欢笑声中走出了这个泳池。

海洋公园的深夜跟往常一样恬静。地上有水渍，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应该是听到蝉鸣的那段时间，庄舟猜。他慢慢向前踱步，虽然头脑透亮了，但脚下还是有些虚浮。他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望着天空，之前被云挡住的星星全在对他眨眼。

没有我，他们会快乐吗？不，他们会很难受，尤其是椰子。为什么会想到没有我？我不会离去的。我的存在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吗？Kalish看上去比我教得更好。他们是一伙的，而我，这个人类，才是特殊的存在。不是因为我是人，因为我是庄舟。江边的小伙伴、学校的同学、海洋公园的同事，为什么，对他们来说，我都是特殊的存在。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环境了？上海？广隆？还是渝新？有区别吗？简单，你是一个简单的人。30多年了，没有波澜。你很普通，即便是庄渔生和李岑冰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你普通的本质。你没有受过挫折，没经历过磨难，你有目标吗，你追求过什么？嗯，你很幸运。你的父母很成功，你有全世界最好的爷爷和奶奶，你训练的虎鲸竟然是椰子……你一点也不普通，你让一头虎鲸听懂了中文。不对，那是椰子，不是一头普通的虎鲸。换一个人，也一样可以。你只是，幸运而已。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头虎鲸，在梦里，胸鳍跟椰子一模一样。那黑色的鲸鱼又是谁？为什么是她，你还在期待什么？在她眼中，你只是个孩子……对，我从来没有真正长大过。

“你确定他没事吗？”阿莫向Kalish问道。

“有，也是心事。放心吧，他到宿舍了。我测过他的体温，正常。他每天散步、爬山、陪你游泳，健壮得很。我还查过他原来的体检报告，除了心跳慢了一点，没什么问题。”

“他很少生病的。”

“他是个人，人都会生病，虎鲸也一样。对了，就在刚刚，唐陶订了两张飞曼谷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