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坐在海滨广场护栏边,好像在想老爹复述那时的内容,突然一会的,滔滔开讲:
我走在回南洋路上,真正感到姿娘子说的走路盲的文炫:他是大睁眼珠,却是一脚浅一脚深,双脚有点哆嗦的走路,一不小心就踢到路边的石头,踉跄几步,有点要扑倒的样子。我把眼睛瞪到姿娘子身上,她急忙一手扶住文炫,拉着他走路,埋怨他:“你总是说革命者不怕艰难万苦,现在好了,走上药材革命路,知道自己的难处了吧。”
文炫阿兄嘟囔着:“药厂周边的路我熟了,自己摸索着走没问题,想着这里的路我摸索几遍也能摸熟的,你就忍着点。”
姿娘子好一顿埋怨:“下南洋的路我也熟,就是一个乡镇接一个乡镇的熟,千里以外呢,那些大路给汽车跑一趟,石头磕碰着翻了个硌了你的脚,小路过一秋,青草没过小腿也是变了样,你熟得过来吗?革命者总是该走在前面的,你却是落到后面去。说你什么好,总是不放心人家,买药材教别人识别行货就行,偏要自己来,看你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能到达药材产地去?”
“古人曰:有志者事竟成,人就贵在那口气不能泄,重责不能让,跌倒不要怕,磕碰不要倒,心中一股子冲劲,目标看得见,胜利在前方。”酸劲又来了,崎岖小路给当成演说场面,他给路上的石头硌着脚,踉跄一下,仍是正视前方。
“胜利是在远方,问题是你能不能熬过去。你是红色孔夫子,演说你出药材吗?孔夫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你是西下南洋,闻拾珍稀。你要是留在潮汕地,这期间不断试验,不定能找到替代品,现在千里走单人,不要走百里,腿脚青一块身上紫一斑,比关云长还艰难。两圣你都想学,圣下是自己。如是磕掉两颗牙,不要药材没买到,南洋的空气里就剩下你漏风学说。”
“我摸也摸到南洋去。”
“你自说自话,其他同行人呢?”
我听了雾里云里的,当然,他们是有组织的人,就是玩笑话,也有保密性,我也不好问,朝汉威眨巴一下眼睛,孥子大一下明白了,过去拉住文炫的胳膊说:“阿姐,还是我来吧,我带着他,文盲仔亲近文化人,扶着阿叔走路就多了文化气息,学习断文识字。”
姿娘子好像憋久了一下释放般:“弟子兄,我就把酸人交与你了,他是陈年老醋,名贵调料,我们那药厂大厨房少不了他这味醋的,我们领导说了,越是酸劲十足,越是宝贝老疙瘩,革命大菜里少不了这味道的。”文炫在旁边好像老牛喘息般,却是说不出什么。
汉威学着她的腔调说:“阿叔在水客行走中是少见的人才,我拉着他有许多荣耀,以前见了都是到南洋找活计的壮汉,老是嫌客头走得慢,现在闻一下酸味醒脑提精神,文化不会拌了脚。”
姿娘子咯咯笑着:“后生兄,和你同行说话真是愉快,按读书人说的是意气相同,如沐春风。”
汉威倒不客气:“我契爸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上次我俩回南洋,他逗我背童谣,一路上不会寂寞,你就陪我契爸说说话,看看土渣子能不能酿出酸味来。”
姿娘子放声大笑:“汉威,你是小辈人,说话得客气点,不能这样贬低你契爸,读万卷书不一定能比走万里路。你师父捡到你当批脚是绝配,观音赐予的,师徒两人好像孙悟空刚刚认识唐僧一般,日后一定能修得正果。”
我嘟囔着:“我按年级算,肯定比到西天的唐僧大,正果不就是侨批顺顺当当的。”
姿娘子走到我身旁说:“客头阿兄,人家不愧称你为二马,自己是匹千里马,还承接了一匹小马驹,二马该指的是你们师徒俩,咱们就是西去取经,你们要修侨批正果,我们是修药厂密宗,咱同路近心。”
我闷闷说:“我才知道你说的睁眼盲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带他这样下南洋吗,真不能换一个人代替他吗?”
姿娘子长长出口气说:“我和他计较过,这兄头就是不听,还真是没人可换他下南洋去,我俩都是南洋的归国华侨,怎能不知从潮汕地到南洋是千里迢迢,实际说了,药厂只有几个工人,他是药厂负责人兼技术总监。可他说自己是个战士,偏要冲锋在前,什么药材蒸煮,火候大小都要亲力亲为,本来就视力不好,蒸笼里热气腾腾的,他非要凑近闻闻,眼珠长期熏着了,就更是模糊了。可他的鼻子特别灵,要是个把工人把药量放错了,他凭鼻子一下就能闻出来。凭着他是专长和鼻子特长,他制出的药膏很是受战区的欢迎,战士们称这是潮汕白药,受到上面的嘉奖,至此他就更兴奋了。他在实叻读书归国的,祖上曾是药香世家,好像还给中土的皇亲贵族看过病,也在实叻给总督家人诊治过,名头很响。抗战爆发,他得知潮汕地受尽日本人的屠杀及封锁,缺医少药的,就执意回到潮汕,说要把祖上裤头方献给潮汕人,为抗战出点力,创办一间药厂,那时,潮汕地到处鬼影幢幢,没有立足的地方。经纵队联络处介绍,找到根据地,把他的意愿说了出来,领导听说他有金疮药,大为高兴,可得验证一下,带他去了医院,只见一名伤员疼得浑身冒汗,使劲咬住一团乱草忍着不做声,他从挎包里摸出一块膏药,解开伤口纱布,把膏药贴在伤口上,只一会功夫,伤员熟睡了。没几天,该伤员伤口就好转。战场最缺的是弹药,紧接着就是药品,那时,西药盘尼西林是特别的消炎杀菌药,不但贵且不好找,口岸都给鬼子封锁了,只能靠地下走私,价码特贵还不定时有,文炫这金疮药可替代盘尼西林部分功能,领导遇见文炫像是天降福星般,听说他要开药厂,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根据地条件艰苦,还是挤出人和经费支持药厂的开办。刚刚制作的膏药,不但给纵队的战士用,还给周边打鬼子的兄弟部队试用,他们夸奖好药膏,还给了部分经费要定制。有些乡民知道,也是千方百计找熟人来讨要,大家的口碑就是疗效。不知怎的,不久汉奸鬼子听到消息,知道根据地有种神药可用于枪伤,制作成本也低,不知哪里找了两块,在医院试了试,叫了鬼医闻闻,测出大致配料,知道是南洋特有的香料,也是的,那药膏就是味道很浓,结果鬼子申报上去,就把南洋这类香料作为违禁品,禁止买卖和运输。一时间,药厂就没了原料,没法生产,没法给战士们交代。组织上通过关系,想法从南洋偷运一批香料来,运是运了来,可讲述的样貌和味道或是有了问题,药材不对路,没生产出地道的潮汕白药。结果文炫阿兄急了,就向领导申请,要自己亲自下南洋找正宗药材,我叫他告诉我样子和味道,我也是从南洋回潮汕的,或是我去找,会是准确点,他执意不肯,当然我也怕怕,实在责任过大,药材关乎千百人的性命。他着急领导也着急,就答应他亲自下南洋去,叫上我陪他,特别嘱咐,我可以死,但一定保护兄头的安全,药厂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推辞这任务,知道他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书呆子,可看到领导凌厉的眼神,就不好说什么,只能服从组织的调遣,当着领导的面,我提一要求:我俩跟着德彰家批社走,领导直说:路上你负责,药材文炫负责。刚刚收到侨胞一笔捐款,就差不多给我们带来了。我找批脚算了算日子,知道你们就快回潮汕了,所以就找了来。”
我沉默了:世上最要紧的是唯一,谁唯一了就最宝贝,我小心问:“南洋现在是日本人天下,你们把这宝贝疙瘩送回南洋去,要是叫日本人知道,抓了他,不就没法再出药膏了吗。”
姿娘子拉长声调说:“我们都劝他不要下南洋去,兄头就是不听,他说他活着唯一价值就是生产药膏,要是他整天呆在山洞医院里什么也不做,那就是废人一个,为抗战出力就是一句空话。死也要到南洋找出药膏的基本材料来,这才是潮汕侨胞的炽热之情。我吓住了:你可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任务没完成,活着就不光彩。他倒是不怕死,摊上我就为难了,还好,日本人只是知道神奇药膏,不知半瞎子文炫,二马老兄,帮帮我,完成这艰难任务。”
我张大嘴巴:文炫不怕死,他的领导不让他死,姿娘子可以为宝贝疙瘩死,是得这老疙瘩和药材安全才死得其所,我是不怕死,可得汉威成长或是真有红儿长大,批社有了主干的批脚才能死,要是我哪次死在半道,汉威能不能顶上来不好说,彰德德彰批社可怎么办。瞬间我觉得天塌下一块都压在我头上。我苦涩对姿娘子说:“听你说了,这是抗战大事,我不能不帮。照说了,我也不能死,那我们得结成护卫文炫兄头安全的同盟,可世间人的祸福得看老天的眼色,文炫兄头是不可为而为之,比如说他不能利索的走路偏要他走,就有点逆天意了,说轻的,要是闪落路旁的水沟里磕重了脑袋,我俩到底不是神仙,临时再伸手搭救也来不及了。”我忧心忡忡的。
姿娘子还是嬉皮笑脸的:“二马兄头,这些话我不知给他说了多少遍,老兄头老是说人定胜天,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人,只相信自己,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沉默了:走侨批有时得看老天给的福分,我们每次上路前都得给七星旗磕头,预支点前辈的赏赐,每逢路旁有寺庙或是遇见娘娘天后宫的,都去给观音菩萨和天后娘娘磕头许愿。从寺庙出来,人仿佛就有了灵性,黑旗也就锃亮透明,魂魄有了神魂托底,定定地点明前进的方向,可这兄头是什么唯物的,只认自己,不羡神仙可怎么办。当然,他和我一般年纪,常年在外读书,诶比系地的,洋气多了,或是他信仰洋神仙,叫他整天走山间小路真是为难他,要他知道黑旗军或是天国兵也不实在。心头有点安慰:他给太婆和七星旗鞠了躬,不管是那边的太婆或是举着七星旗的老辈兵知不知道他,德彰之家带来的人总得给面子的,洋为中用就好;还有,起码他是潮汕人,之乎者也的人文,中土各地的神灵搭把手护卫他,也是应该的,毕竟人家现在是做救乡救民的善事。我心头宽慰不少,对姿娘子龇牙笑了笑。
姿娘子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察看我的脸色,我的一笑,她轻松不少。我回过神来,瞬间心头一震:老辈人说我命犯桃花,姿娘子桃花灿烂,我就害怕,以前我和老爹两个男人走侨批,长时间顺顺当当的。自从阮氏琳带了田潮姿到马帮路的活人砖队列后,诸事不顺,从彰德批社到德彰之家,一路劫难不断。还有安南批社里,阮氏琳温热身子贴近我时,时而火炉热灸,时而冰窖冷洌的,让我难受。我还常常梦见其他桃花妹子,女兵崽和大姿娘,一个个笑得开朗,我总是觉得那桃花朵朵叶畔就如片片利刃,零落割着我的身子,越是灿烂越是瘆人。我还不知你叫啥名字,你对我笑啥的,别那么灿烂好不好。
姿娘子眨巴眼睛说:“我看二马兄头你脸色,忽而阳光郎朗,忽而木讷阴沉,起伏这么大,该是有篇大文章,侨批沧桑路,咱就不背童谣了,说说你侨批经历好不好?”
我闷闷的说:“你不要对我笑好不好?”心里话:你才来多久的,怎么把汉威也给收买了,什么都告诉你。姿娘子楞住。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姿娘子憋不住:“二马兄头,你说得很对,咱俩就是护卫同盟,我回头看一下,汉威虽然认真,还是负担很重的样子,真难为兄子了,长时间他会撑不住。”我哼哼两声:真难为是这半瞎活宝,明知下南洋难为,还是泼出命来走。唉,说我命犯桃花真是不假,正摆脱阮氏琳,刚刚归到德彰家想歇会,一个生疏桃花又是挨近我。姿娘子接着说:“往时去南洋,这节路不论水路陆路都有车船招呼生意,虽说日本兵来了,人还要活计,不会大车小船都没有吧?”我闷闷告诉她:“现在是战时状况,烧油是战备物资,不易找到能搭客的车,一路上咱看到的都是军车吧。至于马车骡车拉短途的,还要碰上运气才能遇见,他们最近怕给军队征用,总是不敢在大路跟军队抢道。个把车夫起早摸黑想挣点零散的,现在不对时辰。要不,咱就人分两半,你回到老疙瘩那里,帮衬着汉威拉老疙瘩随难民流走大路,他是个闷罐子,不知汉威兄子和他能不能谈拢,别是憋出其他毛病来。我靠着海边走小路,咱就定个见面地点,交流路上情况,看看能不能遇见能捎脚的机遇。”
姿娘子随即思索一下说:“二马兄头,到底是老侨批人了,就这么办。看看谁的运气好一点。能找到顺风的车船。”
“要是遇见能搭人的顺风车,你们仨只管走,就不要管我,只要对了方向,一直往前去。”
“那多不好,人要一起走才有商有量。人聚齐了防意外。”
“任务要紧吗,后生兄子听我的,老疙瘩路上听你的,就是咱俩在商量,这宝贝疙瘩,是咱同盟的意义,咱就方方面面为他着想。”
姿娘子一撇嘴:“少了你在身旁,我心中没底,还是那句话,路上他听我的,我听你的,可我没什么好办法。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怕你对我笑,那桃花飒飒的,如剃刀刮我的脸,一脸不自在。
我等了后面他俩跟上来,我对汉威说明一下:“咱一行人不能这样去安南,文炫阿兄难受,须给他提供方便,得找个车或是搭个船往西走。你搀扶老哥,阿姐负责找车,你俩带兄头走大路,我就沿海边看,能不能找条船拉客的,坐着下南洋去。”
汉威细心:“契爸,我们走大路,碰上合适的车搭上,你落在后面怎么办,船总是比车慢。”
“咱俩上次回安南时,夜间歇着的客栈你都记得吧,到点了就歇息在这些客栈里,那是老爹和我以前熟知的歇脚点,都是潮汕人开的,招呼起来也方便还可靠。我要是在后面到点了,就会问一下你们有无歇下。遇见了不就在一起了,要是没见着你们,我就知道你们朝前去了。”我掏出十块银元递给汉威。
姿娘子赶忙拿手挡住:“费用就由我来结好了,身边还有散碎银两,足够到南洋用的。”
“那多不合规矩,你们都把银元交到德彰批社了,就是说费用都到目的地才结的。”
姿娘子把头转向老疙瘩说:“那两百银元放德彰家做对冲,我身上的汇票和散碎是我自己的,老父亲托人带给我的,本来是让我回家的用度,我接到后,接到一桩危险的任务,我想就让交了组织费用吧,谁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谁知大队长分配我陪文炫兄头下南洋,我就想这点体己钱先作这一路的费用吧。文炫还批评我费用过度,我用两块银元亲近德彰家,特别是和食糜阿妹亲热一下,那是我自己的钱。”
文炫嘟囔着:“你的人都是组织的人,身上一切都是组织的,自然钱也是组织的。”
姿娘子冲他耳朵喊道:“日本鬼子没打跑,共产主义就不会到来,就算共产主义社会了,还是有私人生活的。”
文炫不高兴:“大队长不是说我是你领导吗,你就该听我的,我都可以把无价宝的方子和医书,作组织费用,你那钱不得到任务完成后再挥霍。”
姿娘子笑得摇晃着身子:“看你呆,你其实精在内心,那方子和医书谁看得懂,还不是回到你的囊中。还搬出规矩来压我,上面说了,路上听我的,到目的地才是你做主。你呀,该吃吃该喝喝,不会饿着你,你就健健康康的到南洋去,安安全全回厂里,跟你下南洋,还跟我讲规矩,瞎操什么心的。”
我是问姿娘子结费用事,她却是一个劲和文炫老哥掰嘴,两百银元不是小数目,她好像不当回事,我自然知道,他们组织是大,可和我们一样,节俭得刻板。好像姿娘子不是那作派。当然,他们组织內的事,我也不好问。
你俩当我是空气,我还是奉你们为神仙,两百银元呢,你们就为两百银元斗法去。我还是为路上的事考虑周全吧。汉威和姿娘子带着老疙瘩往大路走去,我拐下小路一直到海边,当真,那海边远处有几条巡逻舰,近处没见有帆板小船,我长长叹了口气:每次侨批路难的不一样,就像是眼前的海潮,每次的泡沫乘在海浪上面,激荡的雄浑支离破碎,没法重样,都是让我头晕目眩,哗哗的潮声好像嘲笑我的无能。本来可以轻松点回南洋,偏须带个睁眼盲的老疙瘩,姿娘子说是他们组织里的金疙瘩,我像是肩头顶了座山似的。怪不得人家南洋半仙说我命犯桃花,有姿娘子靠近,就会劫难临身,再好的金疙瘩是人家的,差点压扁了我侨批业中的一棵小草。可我还不知那姿娘子的芳名呢,罢了,命该如此。现在我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倒是想他们能如期到达南洋去,不然别是坏了彰德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