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公将连玉二人引进东稍间。
东稍间靠东墙放着一张紫檀木榻。
紫檀木榻与门斜相对。
因而连玉刚进门就看见木榻,但见木榻之上盘腿坐着一位少年。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昔日与连玉和李文臣促膝相谈的蓝衣少年。
只是此刻,他已经换上一身紫红色的便袍。
那榻上中央放着一张乌木制成的炕几。
炕几中央镶嵌着一块灰白相间的大理石。
几上放有天青汝瓷茶盏和蓝色封面的线装书。
连玉一眼就望见少年时,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
连玉本想冲上前去打招呼的。
人还是那个人,然而,场景全变了。
连玉突然看到少年坐着的明黄软垫。
那是皇家专属之色,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那明黄的软垫仿佛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威力。
它似乎在提醒着连玉,这个敢把黄色坐在屁股之下的少年。
他有着绝对的权力,可以生杀予夺。
连玉突然有些迟疑了,她张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整个人似乎突然不听使唤了。
她的头颅突然一片空白,思维也混乱起来。
突然有一种异常强大的威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倒是善解人意的秦公公一眼瞧出了连玉的尴尬,他走到连玉身边说道:“两位公子初入皇宫,不知宫中礼仪,不知者也不为过。二位赶紧给皇上请安呐!”
连玉和李文臣觉得十分难为情,觉得膝盖仿佛绑着铅板一般。
试了几次,始终弯不下去腰来。
其实连玉和李文臣知道,不是腿绑着铅板,而是他们的心裹着铅板。
突然向一个年龄如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下跪,而且这少年还曾一度熟稔过,如此之难。
倒是紫红袍的少年敏锐地觉察到了。
带着他那一贯温和的微笑,对连玉和李文臣说:“不必拘礼!只当昔日在客栈。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勿要惊惶!”
少年说完,对侍立在一旁的秦公公说:“你下去,这儿不需要你伺候!若需要,自然会叫你!”
秦公公弯腰做了揖,退了出去:“皇上,奴才就在殿外听宣!”
秦公公出去之后,室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他的存在,时刻映衬这紫红袍少年刻意隐藏的身份。
所以连玉和李文臣几乎不敢出声。
这会子,他出去了,连玉才抬眼看面前的少年。
少年面露微笑:“咱们不必拘泥礼节!有什么话,只管跟朕只管对我说!”
少年刚提到“朕”,忽然又改口了,换成了“我”。
连玉看着他熟悉而温情的笑容,心里才慢慢地有点底。
仿佛昔日那个蓝衣少年,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连玉扭头望向门外,指着那数十丈高的大殿对少年说:“这大殿如此空旷,夜深人静,你在此读书,睡眠,会不会感到惊恐?”
少年突然咧嘴一笑:“到底是同龄人!也只有你,才会问我这个问题!”
少年叹了一口气:“大概也只有你,还把我当做个少年吧!”
紫红袍少年突然拉过一个枕头,仰躺在榻上,像是自言自语:“在别人心中,我天纵英才,天资聪慧,应该是十全十能的!我应该像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老谋深算,胸有沟壑,腹有神兵!”
连玉沉默了,也许这就是天子的不自由吧?
“从母后和师父便教导我:你决不能不能害怕,不能兴奋,不能顽皮,不能任性!你应该生来就是万民之主!身系千万黎民的安危和生计!你不能只是一个人,应该是,是个无所不能的神!必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如此,你才能震慑得住臣子,震慑得住天下!”
少年看着头上豌豆纹大理石顶:“有时候,多么羡慕你们啊!这些天,我一直回想着和你们逛海棠居时的情形,我吹箫,你们画画儿,海棠居士抚琴”
提到海棠居士面前的少年突然停住了,连玉紧张起来,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偷偷地望了李文臣一样,发觉李文臣尽然也紧张地扭转头望着自己。
二人正忐忑不安,不知道少年后面会如何评价此事。
没想到,少年仅仅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虽然后来,她海棠居是只是个刺客,想取我性命!但纵然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我的心里,也是快乐的。”
听到少年如此一说,连玉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少年并未怪罪于她和李文臣。
他们的内心涌上几分愧意。
少年似乎并未注意到连玉和李文臣的脸色变化,只是兀自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像那天那么放松过,自由自在地走过朱雀街,像一个凡夫俗子,像一个普通的书生一样,从朱雀街扬长而过。真是痛快之极!我无数次经过朱雀街,却从来都不曾脚沾地,唯独这一次,我是自己亲自走过一块块青砖。”
在滔滔不绝地自我抒情结束后,紫红袍少年突然坐了起来。
他带着几分疑惑地问:“你们是特意来看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