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一章 霜燕北归(1 / 2)伏波录首页

过了几天,陈家旺正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张罗,忽然殷管事过来喊道:“陈家旺,门口有人找你。”

陈家旺心中奇怪,他在金陵城中举目无亲,平时大门不出也没什么朋友,会是谁来找?

他有些疑惑,问道:“没搞错吧,有人找我?”殷管事肯定的点点头。

陈家旺道:“谁来找我,什么事?”殷管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是个年轻的美女,至于什么事,恐怕要问你自己了。”

殷管事笑容促狭,带过话后便扬长而去。

其时尊崇程朱理学,年轻女子都待在深闺之中,轻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殷管事带来的这个消息委实有些突兀。

会是谁?什么事?陈家旺想了想不得要领,干脆不去多想,见了面自然会知晓。

恰巧小纤来找他,见他要出去,问道:“出去有事呀?”

陈家旺下意识的舌头打了个滚,道:“没,没什么事。”

小纤歪了头上下打量,拉长语调道:“没什么事?”

小纤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陈家旺脸上微微发红,情急之下道:“茶喝多了,要小解。”

小纤红云上脸,一跺脚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

陈家旺一溜烟到了前厅,一眼就见武长信和几个杂役在一间客堂门前来回逡巡,不时探头向里张望。

见到陈家旺过来,这些人四处散开,武长信边走边向他笑笑,也不言语,伸手指指客堂。

陈家旺走到门口向里瞧去,房内侧对门口坐着一名年轻女子,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风度优雅宜人。

听到门口脚步声,女子转过身来,见到陈家旺,顿时满面笑容,站起身迎到门口,双手相扣,屈身行礼道:“见过公子。”

这女子十分热情,笑面如花,妆容精致,正是黛眉巧画宫妆浅,碧簪新添姿色浓。

女子口称“公子”,陈家旺一下子不自在起来,呐呐言道:“这位…姑娘,你可是要找在下?”

女子以袖掩口,“噗嗤”一笑道:“错不了。陈家旺陈公子,少侠弱冠、怀剑花郞。”(注1)

四周响起一迭笑声。原来武长信和几个好事之人又蹑手蹑脚悄悄潜到近旁偷听,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武长信见陈家旺囧迫不已,耸耸肩做了个鬼脸,边笑边招呼其他人离开。

女子倒颇为大方,道:“我们家乡风俗,称呼有风度有教养、清新俊逸的少年子弟为‘花郎’。”女子边说边将陈家旺让进门里,返身将门虚掩。

陈家旺脸嫩,和陌生年轻女子单独相处,更加手足无措,道:“姑娘,你这是…?”

女子又福了一福,道:“恩公不认得贱妾了?”

陈家旺瞄了两眼,终究不便仔细盯着看,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了。

女子见他犹疑不决,道:“恩公前些日子在府门前网开一面,救护了一个弱女子和一个浑人,恩公不记得了?”

陈家旺恍然大悟。那日梅天辰要替莺梦出气,在府门口鞭打李来健,面前女子拼死护住李来健。当时自己虽然不齿码头上李来健所作所为,却为女子决然而然的气概所感动。

事后把当时的情况告诉莺梦和小纤,三人还感慨唏嘘良久。之后也打探过李来健和这女子的消息,但一直断了行踪,不想今日这女子主动找了过来。

陈家旺下意识掉头向外看去,女子颇为机灵,轻轻笑道:“不去管他,狗剩子没脸见恩公,在府门外待着呢。”

陈家旺愣了一愣,女子掩唇笑道:“‘狗剩子’是李来健小名,贱妾叫霜雁。”

她请陈家旺坐下,自己又万福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那日霜雁将李来健救走后,就此没了音讯。莺梦、小纤和陈家旺闲谈时偶尔也会提及,当下陈家旺问起别后情形,霜雁便原原本本的向陈家旺述说了二人情况。

原来李来健和霜雁是表兄妹,都非金陵本地人,二人祖上世代和女真人杂居于黑山白水、茂林高山之中。幼年时遇上大饥荒,和家人被迫一路流浪乞讨来到关内,辗转来到了江南富裕的鱼米之乡才算吃上一口热饭,日子终于安顿下来。

在此期间,其他人或老或病纷纷离世,最终只剩下他们二人。长辈临终前嘱咐二人同心共济、互相扶持。

至此,二人自己照顾自己,从小受尽白眼、吃尽辛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了过来。

每个人的背后,都各有各的故事。哪能想到眼前盛装丽人的身后,有如此曲折辛酸的过去?

陈家旺闻言唏嘘不已。霜雁叹了口气,接着讲了下去。

“十岁那年冬天又冷又冻,他乞讨了个馒头给我,宁可自己饿昏了过去。十一岁那年,我们半年没沾一点荤腥了,他偷了半只桂花鸭,被人家发现打得头破血流,他却笑着说赚到了,虽然被狠打了一顿,但腰里还藏了一只鸭腿没被发现,非哄着我吃下去。十三岁那年,他在码头扛了一个月的货,肩头勒出了一条条血印子,每天就着冷水只吃二两粗馒头,只为省下钱给我买块花布裙子。十五岁那年,街口方掌柜家的花花少爷欺负我,他拎着块板砖和人家三、四个家丁拼命,从头到脚一身是血…。不管他为人如何,待我是极好的。”

随着二人逐渐长大,后来李来健就慢慢结交了一些无赖混混,沾染上不良习气。霜雁也曾努力规劝,只是效果不大。

好多规劝的话李来健是不大听的进去了,但照常每日都会去看她。那日她等不来李来健,感到不妙,多方打探方知被梅天辰绑起来带到了霹雳堂。其时情况紧迫,也来不及采取其它办法,只好孤身冒险一试。

她说到此处,赧颜不安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相承,他这次遭了罪,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不是恩公不计前嫌,小命几乎不保。”

陈家旺宽慰她道:“他误入歧途,一半是没人管束,一半也是迫于生活压力。好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如果这次能得到深刻教训,未免不是好事。”

霜雁十分感动,眼睛已经湿润了,站起身盈盈下拜,道:“想不到恩公年龄不大,如此通晓情理”。

她一个年轻女子,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一个浑人抛头露面,遭受无数冷眼和讥嘲,就连知情的小姐妹也多不理解。这段日子独自吞下了多少苦涩泪水?又有多少人能理解此中滋味?

霜雁掏出丝帕擦了擦眼角,道:“纵然狗剩子在别人心里是臭狗屎,可…可是我还是拿他当宝贝。”

陈家旺道:“姑娘对他不离不弃,是他的福分,相信他能够幡然悔悟,如此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时光流转,现时霜雁各个方面都要远远超过李来健,但对他的感情始终未变,这次更冒着极大的压力和风险来救李来健,不少姐妹认为不值、非议一片。此时陈家旺的态度,对她而言不啻是个极大的支持。

霜雁打开身旁的一个箱子,取出一个精致锦盒,道:“命中注定我们要受这个劫难,不过也幸亏如此,狗剩子才醒悟过来。此次多亏了恩公,一点心思,不成敬意。”

陈家旺极力推辞,雪雁道:“恩公高义,救人本非贪图报答,贱妾愚昧,不敢以寻常阿堵之物污了恩公名声。”

她一口一个恩公,神态极为谦恭,陈家旺道:“姑娘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不敢望谢。”

霜雁叩谢道:“于恩公是举手之劳,于贱妾却是性命攸关。那日全赖公子保住了李来健的性命,贱妾也得以保全清白,不至于斯文扫地。当日梅少爷举止轻浮,他再逼一步的话,即使放了李来健,贱妾也不能忍辱苟活于世了。”

想不到面前文弱女子性格如此刚烈,陈家旺也不禁暗暗钦佩。

霜雁从锦盒内取出一幅画,徐徐展开之后,乃是一幅恬然自处、傲然不屈的墨兰图。

画中寥寥数笔勾勒出坡地上数株野生兰花随势生长,墨色在行笔中自然显出浓淡、干湿的变化,十分富有层次感。兰叶多用没骨的技法画出,行笔流畅,线条飘逸。地面苔草信手点染,大小间杂,聚散相生,与兰花相映成趣,充满生机。石头以润笔散锋恣意勾出,与兰、草相配,更显现出画面朴素无华的天然野趣。更显功力的是,和其它画作不同,画中并不重视兰花外在形态的细致刻画,仅仅画上一抹兰花的斜叶,便衬托出清幽雅致、高洁空灵的意境。

陈家旺大为佩服,赞道:“一幅墨兰图,一笔而出数种境界。画中兰花气韵兼备,表面看上去文弱不胜,却又显露出不畏险恶、奋力抗争的神态;以黑墨平铺直叙,没有绚丽色彩的渲染,却画出了光润玉颜、幽姿清影的灵襟秀气。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绘画功力,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霜雁捂嘴一笑,伸手指指画作上的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