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编:虞信孝
在约束城休整了数日,启州镇卫军士兵大都已经从伤病中恢复过来了,脸上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与活力。与此同时,雪国溃军如同一群失去了巢穴的野兽,在约束城周围游荡,伺机寻找猎物。他们袭击了好几个村寨,屠戮了许多无辜的居民,残害了不少在各地巡逻的约束城士兵。雪国溃军所到之处,大量房屋被烧毁,粮食被洗劫一空,被抢走的牛猪羊和鸡鸭不计其数。在受到镇卫军的几次集中攻击后,雪国溃军分散成好几股,往不同方向逃窜。
几经商量,虞信孝、吴啸徽和水汝庆决定采取行动,各自带一支部队,分头追击。虞信孝的目标,是逃往维罴山东南方向的那股雪国溃军。有迹象表明,他们正企图翻越南台山,逃往山国南面的仓燎国。
仓燎国,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未知的国度。维罴山纵贯在西侧,南台山横亘于北面,绵延其东方,俨然仓燎国的三道屏障。据说,发源于维罴山的擎雷江和发源于亿庾山文楼江,在仓燎国内某处交汇后,又各自分流往不同的方向。
即使是与帝国接壤的山国,帝国人也不甚熟悉,更何况仓燎国。为了进入山国,镇卫军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虞信孝更不想再冒险,踏入几乎一无所知的仓燎国地界。他只希望能尽快追上雪国溃军,在山国境内将他们消灭。
南台山的轮廓渐渐清晰,地形变得愈发崎岖,森林变得愈发茂密。森林深处,古木参天,密匝的树冠交织成浓密的绿色天幕,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下几缕微弱的阳光,如同细碎的金粉洒落。阴影之下,藤蔓如锁链般缠绕树干,苔藓爬满树根和石头,零星的灌木和野草植株矮小,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泥土与腐植的气息。
在向导楼纯羽的带领下,他们尽量避开茂密的森林,沿着山谷前行。虞信孝紧随在楼纯羽身后,他的目光锐利,警惕着四周的一切。他能感受到这片森林的生命力,同时也能感受到潜藏其中的危险。各种野兽在幽暗之处若隐若现。大象的巨影在林间移动,云豹的斑点在枝叶间隐现,野牛的低沉哞叫在山岭中回荡,黑熊笨拙的身影在远处晃动,蝙蝠在阴影中划出道道轨迹,鳄鼍潜伏于静谧的水面下。这些生灵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心悸。
楼纯羽警告他们,不要轻易饮用所看到的任何水源。即使看似清澈的溪流,其中也可能暗藏着剧毒和病疫。他手持锋利的弯刀,奋力砍阻拦前路的植被,为队伍开辟道路。每隔一段路,他都会在树上做好记号,以免迷失方位。
诗曰:
古木掩天径迷现,蔓缠苔覆露湿边。
兽影幽憧声迫近,劈荆斩敌瞬息间。
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雨,给这场追击增添变数。原本就崎岖的道路,被雨水浸润得湿软泥泞。镇卫军的行进变得异常艰难,他们的步伐沉重缓慢,不得不走走停停。但这样耽误行程,让虞信孝感到非常焦虑,雪国残军可能就此彻底逃走。终于,他忍不住了,下令冒着雨加速前行。虽然楼纯羽极力劝阻,提醒他这样天气的危险性,但并没有改变虞信孝的意志。看得出来,楼纯羽对这样的结果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雨势愈发猛烈。他们途径了两条山间河流,河水带着泥沙和折枝而来,水色泛黄浑浊,水流汹涌湍急,让人心生畏惧。路面也湿滑不堪,如果不慎摔倒,则免不了沾染一身烂泥。
天色深沉,浓云密布,雷鸣电闪,狂风怒吼,暴雨倾注。大地在混沌中变得狼藉,树木被连根拔起,山石滚落,泥土裂解,整个世界都仿佛要崩塌一般。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天际,刺穿漆黑如墨的苍穹,紧接着一阵闷雷炸响,震耳欲聋。虞信孝的心中也充满了不安,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
目光穿过雨幕,虞信孝望向远方的山沟,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突然,他听到“轰隆隆”的异样声响,紧接着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他警觉地朝声音方向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的山体如同决堤的洪流,大片泥土、树木和石块从山腰滑落,朝着他们汹涌而来。
虞信孝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高声呼喊:“快!快避开!”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在转身之际,被卷入泥流之中。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瞥见几名士兵被泥流吞没,如同蝼蚁般无助地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信孝从昏迷中苏醒。他徐徐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但很快,视线逐渐清晰。此时,雨已经停了,四周静谧无声,空气中混合着泥土与植物的气息。他尝试着轻轻转动脑袋,颈项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皱眉,应该是扭伤了。他很庆幸自己还活着。
目光下移,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大半的身体被埋在了土里,只有头和左手臂露在外面。土壤压迫着胸腔,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盖在身上的泥土比较松软,他一点点地把泥土拨开,经过一番挣扎,最终成功挣脱了出来。
尽管浑身上下无不疼痛,但他顾不上这些,仍然努力站起来,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他发现自己的剑还在手边,正好可以用来当做拐杖。环视四周,他期待能找到同样被泥土裹挟的士兵,可除了满目的荒凉与死寂,没有丝毫迹象。
抬头远望,他才猛然意识到,滑坡的面积远超想象。远方的山体上,裸露出大片新鲜的红色泥土,沿途的地貌已然面目全非。他被泥土冲得很远,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他吐出嘴里的泥沙,揩掉脸上的污垢,坐在地上,平静心境,恢复体力。他需要保持冷静,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他注意到,不远处的森林边缘有一条小溪。他心中一动,起身沿着它往下游走去。溪流往往会汇入河流,河流沿岸常常有人居住。他希望能找到人,帮他重返镇卫军的行列。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水面上偶尔有几片落叶漂浮。跟着溪流,他渐渐地走进了一片古老茂密的森林。这里悄寂无声,湿热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道,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随着脚步的深入,他来到一片透着诡异气息的空地,眼前的景象令他惊恐失色。
地面插满了霉烂发黑的木桩,每根木桩上都刻画着人脸图案,经过岁月侵蚀,已然变得模糊不清。木桩顶端镶嵌了竹篾篮筐,篮筐里都赫然盛放着一颗人头。
两边的石壁和上方的树干,长满了青苔和藤蔓,高低错落地悬吊了更多的人头,如同铃铛一般。大多数人头已经风化得非常严重,有的还能看到残存的皮肉,有的仅剩白骨,有的只剩下了一半,有的甚至已经破碎不堪。地上的石块、灌木和杂草之间,也散落了一些头骨,似乎是箩筐或绳子腐朽后掉落的。地上的头骨大都年岁比较久远,如果不小心踩到,应该会被踩得稀碎。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至头顶。虞信孝他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祭坛,而且是残忍的人牺祭坛。他不禁开始担忧,周围存在一个随时可能要他性命的部落。紧张与不安在虞信孝心头蔓延,他迅速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后退,生怕任何轻微的响动会招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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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攀至天际的正中央,灼热的光芒洒在蜿蜒的溪流上,闪烁着点点金光。虞信孝的脚步未曾停歇,直到一道宽阔的河流横亘在眼前。旁边有一大片郁葱的森林伸展开来,河岸边错落了几棵芒果树和香蕉树。芒果和香蕉的果实仍然幼小青绿,尚未成熟,不值得摘取。
几个小孩或弯腰或匍匐,在芒果树下的落叶和草丛中,聚精会神地翻找什么。忽然,一个赤膊小男孩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从地上拾起一枚灰白色的果核,兴奋地高举过头顶,炫耀般展示给伙伴们看。其他几个小孩向他投以羡慕的目光。赤膊小男孩快步走到河边,冲洗了一下果核,然后放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拿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开果核。他捡起从果核中碎裂出的果仁,心满意足地塞进嘴里。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伸出食指,揩了揩残留在石板上的果仁碎屑,然后将手指放入嘴里吮吸。他应该是很想尝尝这个果核的味道吧。
在山林中独自游荡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人影,虞信孝非常欣悦。他向那几个小孩打招呼,希望他们能带他去村寨里。
面对虞信孝这个满身污泥、狼狈不堪的陌生人,几个小孩都吓了一跳。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齐刷刷地朝河流下游跑去,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
好不容易见到的人影,虞信孝并不想就此错失获得帮助的机会。顺着小孩逃跑的方向和足迹,他也跑了起来。
身心俱疲的他,其实连小孩子也追不上,最后还是跟丢了,只剩他一人在原地喘息。暮色四合之际,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找个地方过夜。
由于手头没有弓箭,没有办法打猎,附近倒是有一些不认识的野果和蘑菇,但他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吃,这晚就只能饿着。值得庆幸的是,他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木棚,虽然简陋,至少能为他遮挡雨水和一些的蚊虫。他脱下身上的盔甲和衣物,浑身赤裸,放松地在靠在木棚的墙上。在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与焦虑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而深沉,意识慢慢模糊,直至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一阵刺痛与瘙痒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摸了摸身体,发现身上到处都是红肿的包块,如同针扎,令人难以忍受。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身上带了万金油啊。
拖着盔甲和衣物,他蹒跚地走到不远处的河边。清凉的河水洗去了身上的污秽,也减轻了部分痛痒。他漂洗去盔甲和衣服上的污泥,拧干衣物的水后,迅速穿上身。虽然还有一些潮湿,但在这炎热的夜晚,很快就会干透,而且还能稍稍带来一分凉意。最重要的是,衣物能够阻挡一些蚊虫的叮咬。回到木棚,他枕着洗干净的盔甲,很快就再次沉入梦乡。
昏睡了好久,一连串喧闹的声音将他吵醒。浑身难受的虞信孝,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睑,明亮的光线让眼睛感到几分生疼。但当他意识这声音意味着附近有村寨时,精神马上就振作起来了。他打算过去看看,寻求帮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没有穿上盔甲,仅仅是拄着剑,顺着声音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森林,翻过几座山丘,他来到一个村寨前,村寨里面非常热闹。
村民围成一个巨大的圆阵,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央,偶有几个人回头瞥见虞信孝,也并不在意他的到来,旋即又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他朝人群走去,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在人群的焦点处,一位身披奇异服饰、面戴古老面具的巫师正进行着某种仪式。他庄重地将一把镖枪交予一名上身赤裸、肌肉虬结的壮汉,同时递上一碗酒。壮汉接过镖枪,稳稳握于左手,右手则毫不迟疑地将酒碗举至唇边,一饮而尽,仿佛这酒液是赐予他的力量源泉。
音乐骤然响起,一侧的乐手敲响大木鼓,吹起牛角号。一群穿着黑色短衣的小伙和身着红黑相间衣裙的姑娘跃入场中,随着鼓点和号角的节奏起舞,舞步灵动又充满力度。女人们吟唱起神秘的歌谣,宛如远古的呼唤,穿透时空,直达心灵深处。虞信孝从未见闻过如此独特的舞蹈和歌声,不禁为之动容,沉浸在这歌舞盛宴之中。
巫师领着壮汉来到一根粗大的木桩旁,一头黄牛被栓在那里,不安地摇晃着身体。巫师嘴里念念有词,向四面八方抛洒着米粒,好像在祈祷。接着,他走到黄牛左侧,在牛心的位置画了个圆圈。壮汉绕着黄牛缓缓行走一周,每一步都充满了仪式感,最终停在了黄牛的左侧,并向它低头行礼。此时,原本喧闹的人群马上安静下来,屏息等待。木鼓与牛角号的旋律变得缓慢而庄严,预示着高潮的来临。壮汉双手紧握镖枪,深吸一口气,肌肉紧绷,对准巫师做好标记的地方,猛力刺进黄牛的身体。黄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倒地死去。顷刻,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村民高举双手,欢腾跳跃,庆祝这一神圣仪式的完成。
虞信孝被这狂热的气氛感染了,忘却了自己陌生的身份,不由自主地加入到村民的欢呼之中。这引来了身边几个人的目光,巫师的视线更是从远处投射过来,直接锁定了虞信孝。正当他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时候,巫师指着他大喊:“把这个外人抓起来!”
几个村民闻声而动,几双有力的手臂同铁钳一般,旋即毫不留情地虞信孝按倒在地。
在挣扎中,虞信孝被拖拽带离了人群,关进了一间牛棚。他猜测想,这个地方或许原本属于刚才被刺死的那头黄牛,而现在却成了他的囚牢。
自从被关进了牛棚,就再也没有人来见他,但他能明感觉到门外有人看守。他几度尝试与看守说话,但并没有得到回应。
傍晚,轻微的脚步声悄然接近。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手中端着一碗食物。碗里是炖烂的米、桃花虫和乌枞菇,看起来黏糊糊的。虞信孝已经快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并不在意这个食物的品相,也不害怕奇怪的虫子,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小男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虞信孝近乎贪婪的进食方式,眼中的惊讶渐渐被同情所替代。待虞信孝即将吃完时,小男孩伸出手,想要回收那只碗。
虞信孝舔了舔碗底,微笑着把碗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果断接过空碗,转身就走。
“小弟弟,等下!”虞信孝急忙喊道。
小男孩迟疑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警惕地望着虞信孝,轻声说道:“你要做什么?他们不让我跟你说话。”
见小男孩愿意跟他说话,虞信孝欣喜不已。“小弟弟,这里是哪里?”
小男孩犹豫片刻,侧头看了看门外的方向,然后低声回答:“冚窝寮。”
“你们今天白天在干什么?那么隆重。”虞信孝希望能了解更多这个村寨的情况。
“祭祀。”
“哦,祭祀?是祭祀祖先,还是山神?”
“祭神。”
“嗯?这个神,就是你们的山神,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