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威从中宣离开,被调往南部边境主管军务,也差不多有个半年了。
当众将目睹许志威被宣王以极其严厉的措辞赶到南边,他们心里头就有了数:许志威已经从这场储君之战中败下阵来了,再跟着他混是没有前途的,等新宣王上位,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的这位好弟弟呢?还是不要跟着许志威这条破船一起沉没为好。
可出人意料的是,许志威来到南部边境后,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一毫的颓丧、怠惰之意,反而积极投身到军务管理中,几乎每一次都以身作则地带领军士训练。在与诸将沟通时,从不会无故发脾气,总是一副泰然处之、安逸从容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副储君无望、前途堪忧的样子。
这让南军中开始有了不少猜测,大家思考后觉得:许志威与宣王父子情深,许志威一直以来都是宣王最疼爱的儿子,宣王真的愿意让这个儿子离开中宣再不相见?这必有蹊跷!没准这父子俩早就私下达成了约定,许志威还有可能回到京城呢!那他们这些将军可就要斟酌斟酌,是与这位在外王子保持距离,还是说与这位储君的有力争夺者搞好关系。
有一次,南军众将与许志威把酒言欢时,许志威醉酒后“无意”说漏嘴的几句话,彻底让不少南军众将都下定了继续拥护许志威的决心。许志威说,父王将他外放,是因他贻误过大事,不惩处不足以平息众怒,可让他继续在南军为统帅,则是给予他一个历练以及将功折罪的机会,等他在南边有所建树后,宣王还会让他回来的。不光如此,许志威还声称日后与昭廷的战事会更加频繁,诸将需要继续勉励才是。
这些话给众将抛出了相当重要的信息点,其一,就是众将清楚地知道许志威还没有在储君争夺战中败下阵,未来仍旧大有可为。其二,日后与昭廷的战争会更加频繁,那么毫无疑问,这些将领们会得到更多的立功之机——前提是要跟南军统帅许志威搞好关系,如果惹了许志威不快,在大战开始之时被丢去搞后勤等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那可真是有苦也说不出。
种种因素加持下,原本与许志威离心离德的南军众将,因许志威背后的潜力以及其所提供的恩惠,再一次凝聚在许志威的周围。
笼络住军队高层后,中层与底层,许志威一样不曾忽视掉。先在军队底层,许志威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为军士们改善伙食,在军营里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有时他还会亲自在军营里巡视,向士兵们询问在军营中遇到的难处,将之记录在册,随即全力解决。许志威作为王子兼南部军区司令,额外获取的收入自然是很庞大的,但他却将其中的大部分都投入到笼络人心之中,力求做到让自己的恩泽遍布每一个底层士兵。
在底层树立威信后,军队中层,更是许志威要牢牢抓住的。他从底层提拔了许多有过功劳的士卒进入中层,这些士卒迎来飞跃般的升迁,无不对他感恩戴德。至于原先的中层军官们,许志威则以各种霹雳手段以及权术技巧将之罢免或是架空,让自己的亲信成为新的军队中层,确保军队的枢纽也为自己所掌控。
在许志威的精密操作下,他将南军变成了他的大本营。他非但没有因被宣王逐出中宣而失去根基,反而在南军重新扎好了新的根基,这场诸君之争远远没有结束,一切连高潮都不曾步入。
不过背后的事实是什么呢?真的就如许志威所说,宣王有意让许志威将功折罪、再行历练?宣王的真意早已进行过交代,显然不是如此,这一切都是许志威的幕僚许士英嘱咐给他的。
在离开中宣前,许士英就对许志威说过了,对于目前的许志威而言,离开中宣绝非结束,而是新的开始。现在许志才博得宣王青睐,彻底在中宣站稳了脚跟,继续不屈不挠地与之争锋,只会适得其反,还不如在地方上筑造新的根基,为未来做打算。
许士英尤其向许志威说明:一个人是否真的失势,其实并不十分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别人眼里此人到底有无失势。人心一向是趋利而从众的,只要别人愿意相信你没有失势,那就依然可能围在你的左右,到了那时,就算是假虎皮,还不是可以扯作真大旗?所谓的失势,不就变成东山再起了吗?许志威不可不把握好这次机会。
最后,许士英向许志威保证,由许志威在外培植势力,许士英则留在中宣充作许志威的眼线,替他关注中宣的风吹草动,并竭尽所能地妨碍到许志才一派。许士英向许志威说道,希望下一次见到许志威时,见到的是已经王位在握的许志威。
而许志威来到南军后,一直都是按许士英提供的方针做的,再加上他本人对于笼络人心的确有一套,在南军的势力培植工作做得颇为出色。
他原先的想法是按当下的趋势继续发展下去,如果情况真的能有好转,譬如他的父王回心转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可就算这一情况没有发生,甚至于他的父王决心除掉他,他也留好了后手——中宣已经为奸党所操纵,我等南军当奉天起兵,北上靖难!
许志威设想过,假如他真的要与父王为敌,他大概只有不到三成的胜算,可他对手若是他的兄长许志才,那他有七成把握可以起兵成功,用武力夺取王位!等他率领南军开入中宣,那他仍然是唯一的宣王——不!仅仅是宣王,如何能满足他的野心?他的目标,是在有生之年开创帝业!为大宣打下万世基业!只有他,能带领宣国称霸天下,而不是他那个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兄长,国家交给他兄长这样的人,完全就是贻误社稷。他的父亲若真为大宣着想,安能不将王位交付与他?他总会来取的!
但现在商量这些还为时过早,许志威对南军的掌控力还没有抵达他的预想,他必须继续努力,才能让他在正式起兵之日得到全体南军的拥护。
直到一场空前的蝗灾打乱了许志威的布置。这场蝗灾先是降临在宣国西部,并朝着宣国大半国境席卷而来,饥荒、瘟疫、漫山遍野的饿殍、虎视眈眈的邻国……都将会紧随其后,扑向宣国。
眼看着蝗灾很快就要波及到南部边境,对南部军屯以及南军粮食供应将会造成巨大危害,许志威不得不立刻召集众将商议对策,讨论要如何对付这场蝗灾。
许志威帐下都是一群专精于行军打仗的武人,绝大多数对治理与抗灾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对付蝗虫,那就更是毫无经验。他们索性依照多年来的职业习惯给许志威提了一个朴素的建议:蝗虫大军比之昭廷的十万大军如何?后者都能被我南军给挡下了,难道挡不下一群蝗虫吗?直接动用军队灭蝗!一部分人马抓紧收割,一部分人马前去灭蝗,不怕抵御不了这群小虫子!一句话,杀就完事!
很简单粗暴的应对方式,可也绝对有效。许志威点头表示赞同,立即派出将领前去妥善安排此事。
但蝗灾带来的危害又岂是一个饥荒?最要命的莫过于流民问题。可包括许志威在内,似乎没有人作出相应的说明与给出相应的应对,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向许志威进行禀报。
“元帅,大灾之后,必有大饥。今蝗灾过境,我南军或可依仗兵马进行抵御,百姓却必然难以应对,饥馑之下,恐使流民遍地。且隆冬在即,大量流民将去北至南,涌入南境,届时我大军又该如何应对?”
“嗯……这倒也是个问题。”
许志威表情凝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比起此事造成的实质影响,他更担心背后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假如流民大量涌入南境,他接济还是不接济?接济,那么南军的粮草除了养活十多万南军外,还需要负担几十万流民,足以将南军啃垮。不接济,他担心这会成为许志才一派展开攻击的污点,尤其是流民真的爆发叛乱后,一个“坐视百姓受苦受难以致发生民变”的大黑锅怕是少不了他的份,让父王与他的嫌隙进一步加重,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
一名将领对这一问题表示了不屑,开口说道:
“不就是一群贱民吗?敢来我南军的地盘上胡闹,统统驱逐了便是!有敢造次的,保证让他吃刀子吃够!真是反了天了,还敢妨害到军队!”
直接动用武力吗?许志威心中升腾起了一股烈焰。将这些因饥馑而作乱的流民给杀掉,毫无疑问能从根本上遏制民变的可能,且不会给南军带来额外负担,实乃解决迫在眉睫的流民问题的一把快刀,只不过……这也是把会脏了自己手的黑刀,可别到时候问题解决了,父王又要把他抛出去平息众怒,那他不就倒霉了?不可!不可!
许志威将他的目光转移到提出这一建议的人身上——许恒。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如何,他总觉得终平战役结束后,这许恒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先这许恒只是一个才能平平、但为人宽厚、性情和善之人,之后却迎来大变,变得不苟言笑,一心一意钻研兵法、政略,倒也颇有生效,隐隐间似有栋梁之才。许志威想了想,如此变化倒也合理,这许恒在终平战役里可谓是丢尽颜面,知耻而后勇嘛!不失为大丈夫。许志威也不介意让自己身边多个能干之人,对许恒多有拉拢,这许恒也很给面子,与自己走得颇近。
许志威相信,既然这个问题是许恒提出来的,那许恒一定有办法解决,不如问问他的意见。
“许恒,你以为该如何处置流民?”
许恒再一次向许志威禀报:
“禀元帅,以在下之见,元帅可以向王上上表,将流民中的精壮之士编入军中。如此,既可壮大我南军实力,又可让流民势力只余老弱,纵然有心为乱,亦难兴波澜。”
“将流民编入军中?”
许志威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随即认真思考起了这一提议:如果将流民中精壮之士编入军队,诚然可以壮大南军力量,还能大大削减流民危害,交由父王批准后施行,又可以堵住他人之口,诚为一举多得之道也!
许志威立即拍板同意。
“好方略!我即刻便上表父王,请求他的批准。若能将流民精壮编入军中,我南军实力又可更上一层!”
许志威虽然对这一方案表示了赞同,可南军诸将却多有不满。他们带的都是些什么军士?是大宣的良家子,是根正苗红的勇锐之士,从祖上起就在战场上拼杀。只有这样一支血统高贵、履历纯良的军队才具备军人该有的荣誉感,才能创造大宣铁军百战百胜的神话,现在就连一帮不知道什么出身的流民也能混进我宣军了,他们能担任得了吗?担任不了,简直是当我宣军的门槛不存在了,放这一帮流民入军,纯纯是往宣军里放毒。
许恒显然体察到众将的这一心理,便再度向许志威询问道:
“敢问元帅,将流民收编入大军后,您要如何安排这些流民?”
许志威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
“自然是将其打散,编入各营当中,彻底杜绝流民辈作乱之可能!”
许恒听罢一做法,摇了摇头,向许志威解释道:
“将军此法,诚可防范流民为乱,然以在下之见,此举于我大军实有不利。还请将军再三思量,现有之宣军皆是百战锤炼之军,军纪严明,号令如一,若是将从未接受过训练的流民分入各营,安能不对各营质量造成损害?倘在平时,或可将此无视,然如今正是危机之时,群敌无不欲伺机进犯,必须使我宣军之战力时刻处于顶峰,故而,对于将流民编入各营之做法,还请将军能够慎重。”
“嗯……”
许志威仔细权衡着利弊,而那些不满于让流民新兵污染到现有宣军的将领们也纷纷站了出来,对许恒的意见表示赞同。
“将军!许恒之言有理,眼下正是紧张备战之时,怎可让新募流民妨害到我大军之战力?此乃危亡祸乱之道也!不可使流民编入各营,令其自成一军,更为妥当。”
“善!待流民征募开始后,就按如此做,让流民自成一军。一线冲杀,自然是用不到这等卑贱之人,就让其充当后援吧!也免得为精锐之士添乱。不过……不知诸将当中有何人愿意统领此军?”
许志威此问一出,众将无不哑然。他们统领各部兵马统领得好好的,谁愿意去接收这样一只烂军?用一帮贱民组成的军队,再怎么训练,也比不了良家子建成的军队,何必在此花费力气?没人愿意揽下这个活。
这就让许志威有些犯难了,流民处置问题是解决了,可却没有人去统率,难道这件事是要交给他亲自去办吗?就在此时,又是许恒站了出来,并向许志威自荐。
“禀元帅!在下愿意统领这支军马,元帅可否将统领流民军的任务交托给在下?”
“你?”
许志威诧异地看了许恒一眼。
他承认,现在的许恒比之以前好了许多,至少看上去像是一个有才之士。可许恒先前统军留下的败绩实在是让许志威无法忘怀,先是在自家军营中被敌方使者挟持,后又率领一万五千兵马攻打一座只有千余人驻守的定平城,却迟迟没办法攻破,差一点就把大军坑死在了踏北平原上。鉴于许恒的种种前科,许志威难以放心地让许恒接下这一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