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在意!”
官员显然对属下的疑问不以为意,胸有成竹地说道:
“这些年来,我大宣都是风调雨顺,从无什么大灾,百姓家里怎么可能不储备些余粮?稍微催一催,总能交足税,自己再节俭些,总能把这个冬天度过。本官已经按照大王指示免去了足足一成,交不上田税,不过是些懒汉罢了!活该饿死,不足挂齿!再说,我们要是把田税都免除了,隔壁那几个县能和我们一样吗?等向中宣交差之时,其它几个县上交的赋税超了我们县一大截,那本官这乌纱帽要不要了?免去一成,已经是本官施仁布泽了。况且官府不向百姓缴纳足够的赋税,我这县衙上上下下的官员,还有本官自己,难道都要喝西北风去吗?也不想想!不向百姓催收赋税,你们这些小官吏拿什么养活家小?”
听了官员这话,这小吏立马就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向官员连连点头。
“大人想的周到啊!不愧是大人您!想的比小人周全一万倍,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县能有一个大人这样的官员,真乃百姓之福,一方之幸啊!”
官员坦然地笑了笑。
关于仅仅免去一成田税的原因,有的他已经说明,有的他还没有完全说明。王权不下县,大宣国从来不是什么基层管理高度完善的政府,基层机构里能动的手脚实在是太多太多,其中自然就包括向百姓收税。这收税的活啊!又麻烦又费力,出现些损耗,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都能理解,而这些损耗去了哪里?当然是去了官员的腰包里。收的税越多,理论上损耗就越多,进官员口袋的也越多。既然如此,基层官吏们为什么不收而选择少收呢?至于免去田税,对不起,免去一成已经是我们根据预估所能降的最低。
“那……”
怀着忐忑的心情,这名属下再一次向官员发了问。
“大人,开仓赈济一事要如何办?”
听到这个问题,官吏眉头一锁,心情也变得像属下一样忐忑,许久方才开口道:
“这开仓赈济的问题,有点不好办啊!”
官员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低声对属下说道:
“你说说,如果因为官府人员都前去组织灭蝗,致使其它地方疏于管理,粮仓因管理不当被焚烧一空,听上去是不是很合理?”
“合理!”
那属下连忙点了点头。
“非常合理!实在是太合理了!不愧是大人!”
官员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很合理,那就让事情按照合理的方向推进吧!”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官吏为何要对开仓放粮一事如何敏感?原因很简单,粮仓里根本就没多少粮可以放,而这些粮食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官府上下成员,你拿一点,我摸一点,无伤大雅,更无关痛痒,还能补贴补贴家用,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长此以往下,就造成了本应在灾荒之时赈济百姓的粮仓被贪污一空。等到真的要放粮赈济时,本应殷实的粮仓却空空如也,这该怎么向上面交代?一追查下来,怕不是一个也跑不了。还不如直接点上一把大火,大火之后,一切都一了百了,甭管上面怎么追查,问就是不小心失了火,你能拿我怎么样?大家都是在宣国官场混饭吃的,何必让彼此难做?能对彼此有利的事情,又为什么不做呢?人之常情尔,何必多心?
大火熊熊燃烧着,烈焰升腾,火光冲天,好不温暖,令人大汗淋漓。等到这把火烧光后,北风抵达,宣国严酷无比的冬天亦随之抵达,届时,宣国的百姓们又将烧什么来保暖呢?这就不关官员们的事了,至少现在的火光还足够温暖、足够令人欣慰……
这就足够了。
……
……
……
几名打手来到农民何老三的家里收租。
“砰砰砰”的敲门声像是打雷一般撼动着何老三的房子,也撼动着何老三一家的心。何老三先安抚好自己的众多子女,叫他们不要哭,接着吩咐自己的老婆赶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起来——还能有什么值钱的呢?凡是能卖的,早都卖光了,他们家本来是这附近比较殷实的佃户,一场蝗虫的降临,立即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由于他们成功收割回来粮食远远不足以供应一家过冬,何老三当机立断,立即把多年来积攒的值当家伙都拉去市场上卖,卖出价钱后扭头就去粮市里抢购粮食,能购买多少是多少,怎么说也得把这冬天挨过去再说。
何老三忧心忡忡地拖着货车上了集市,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粮市早已挤满了人。所有因蝗灾而近乎绝收的农民们都将希望押在了粮市上,不顾一切地朝粮市涌去,要为一家人购买足以过冬的粮食。而这一切都在一众商人的预料之中,粮食商人也好,当铺老板也罢,早已是串通一气,就等着农民们的疯抢。
何老三先是拉着一车东西赶往当铺,要求当铺开个价。可当铺伙计将何老三的东西看了一遍,给了何老三一个惊人的低价,就连何老三买入这些东西时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何老三傻眼了,连忙说是当铺伙计看走了眼,这些东西远不止是这个价,当铺应该出更高的价格才是。
可这伙计却是一脸的从容淡定,不紧不慢地对何老三说道:
“现在就是这个价,您爱卖卖,不卖拉倒,哪家开价高,您就上哪家去,我们店铺不差你这点破烂。”
说话之余,那伙计还悠然地抿了一口手边茶水。
何老三这下真没办法了,现在粮市一片疯抢,自己再不赶快,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唉!低点就低点吧!钱没了可以再挣,熬不过这个冬天,什么都是白费。何老三紧咬着牙,接受了当铺定的价,拿到钱后,何老三飞奔一般朝粮市赶去,与众多农民一起争先恐后地抢购粮食。
好不容易挤过汹涌的人潮,来到粮商面前,何老三本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靠买来的粮食挺过这冬天时,他惊讶地发现粮食的价格居然已经涨到平时的二十倍!足足二十倍!看到如此可怕的价格,他连双腿都软了,连忙乞求对方能不能便宜一些,自己手头只有这么点钱,甚至连尊严都扔到了一边。
可面对何老三苦苦的哀求,粮商只是极其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你不买,有的是人买!你现在就去十里八里问问去,看看哪家的粮食比我们的还便宜,你就到哪家去买,别再这里碍眼!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平时一样?再不买就滚蛋!”
“别别别!我买!我买!”
前有粮商的轻蔑,后有其它没买到粮食的农民们的叫嚷,自己身上还肩负着养活一大家子的责任,何老三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向粮商屈服,用身上所有的钱向粮商以高价购买粮食。
何老三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可最后,他仅仅带着两袋子粮食回到了家中,一家人的生计,就统统指望这两袋子粮食。可别说过冬了,这么点粮食,这么一大家子,连半个月都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更不用官府和地主还要上门催收赋税,这更是要了老命。
在地主的打手来之前,官府那边已经派人来过了,要求何老三一家把该交的税都给交了。可何老三家里穷的叮当响,拿什么向官府交差?可官府的人才不管你这个,恶狠狠地对何老三说,要是他在规定时间内不能把该交的东西都交够,县衙的大牢就等着他。
何老三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向官差保证,自己一定会把税交齐的,让他们再等等,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尽管他在事实上对此毫无办法——除了卖儿卖女,可何老三还不忍心走到这一地步,他还想再挣扎挣扎。官差见何老三已经做了如此保证,就不再为难对方,警告对方一定要按时交齐,便离开了何老三的家。
官差走了没一会儿,地主又派人来催租。何老三颤颤巍巍地为地主打手们打开门,果不其然,这些打手们一进屋,就对着何老三劈头盖脸地指责,让他不要再拖,立马把本季度的租金给结了。
何老三痛哭流涕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难处,恳请对方放自己一马。但他的哀求没有换来打手的半分同情,仅仅是让这些打手们变本加厉。
“你这混账!还敢不交钱?你不知道宣王最近要举行祭祀吗?我家老爷身为王族旁支,也要为祭祀做些捐助,没涨你们的租金,你们就要感恩戴德了,还敢在这里撒泼打滚?呸!狼心狗肺的东西!话里话外,不就是不交吗?行啊!你不交,我们帮你交,弟兄们跟我进屋子!”
打手们将何老三撞到在地,不顾何老三以及其家人的哭嚎阻拦,闯进了屋子,并在屋子里大肆洗劫。盆也好,碗也好,桌子、板凳,就连衣柜里的衣物、床榻上的被褥,统统被他们给抢走了去。他们带着抢来的东西离开了何老三的屋子,临走之前还向何老三呵斥道:
“老子告诉你们!不交租金,这就是下场!老爷给你们地种,你们就是这么报答老爷的?哼!老子下次来时,再交不出来,老子就连你们屋子上的瓦片都扒干净!”
打手们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屋子,和哭作一团的何老九一家。
何家的哭声持续到太阳落下,方才渐渐平息。可夜色里仍然隐隐约约有哭泣之声,不知是何家的哭声仍没有完全断绝,还是哪家仍然在幽幽长泣着,又或者两者兼有。
无情的月光照耀下,何老三抱着他的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出了门。路上,孩子询问父亲道:
“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何老三疲惫的脸上撑起一抹笑容。
“爹爹要带你去一个不会饿肚子的地方。”
“真的?”
小孩眼睛一亮,可又不免露出疑惑,接着询问道:
“那娘呢?哥哥呢?姐姐呢?妹妹呢?他们不一起去吗?”
阴影之下,何老三脸上是何表情已经看不甚明朗,只能隐约看见他两眼的位置似乎闪烁着泪光,隐约听到他低声呢喃道:
“会的,都会的,都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