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焱云还在期待着自己能够平安出狱,可即便他再傻也知道,这一希望正变得越发之渺茫。要恨,就恨自己先前太过莽撞,不去打那几个禁卫军士兵,什么都不会发生。他本以为堂堂京师乃是天子之宅,奸佞小人在哪里作乱,都不可能在京师作乱,结果他正好就遭受了奸佞之辈的纠缠,至今仍然身陷囹圄。
枯坐牢房,匿于幽暗,杨焱云忐忑不安。他可以接受自己因为些冲突被迫弃官,大不了自己再到各地行侠仗义就是了,可他无法接受自己蒙上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罪名,这实在是令杨家历代先祖蒙羞之事,他杨焱云怎么能造就如此之后果?他没有罪!不应该如此!他唯一还能祈祷的,就是那个汤宠骏能帮自己洗清罪名。
在苦等许久后,一名文官模样的人带着几名卫兵走入杨焱云的牢房。杨焱云戴着沉重的镣铐,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刚要高呼自己无罪,那文官就拿出一卷文书开始了宣读。
“新军百夫长杨焱云,酒后寻衅,斗殴伤人,但念在其护驾有功,可从轻发落,当以军法杖责一百,废除其百夫长之职务,仍在新军服役。”
“什么?”
这样的判决如此一道晴天霹雳,降临在杨焱云的头上。大丈夫敢作敢当,如果真是他主动打了人,那他也认了,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是那几个禁卫军士兵先动的手,自己只是打赢了他们罢了,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杨焱云不甘地高呼道:
“冤枉啊!分明是那几个禁卫军故意挑事!是他们先来惹我的,凭什么只处罚我一个人?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要向陛下陈明冤情,快放我见陛下!”
“大胆!”
文官一声呵斥,几名卫兵迅速压制住了情绪失控的杨焱云,如果不是杨焱云的身上还戴着镣铐,谁也不知道杨焱云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
纵然身体被死死控制,可杨焱云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咽下这个气,他还在一个劲地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要向陛下陈明冤情,要审案的官员仔细审查,不能让他蒙冤!
但文官哪里会理会杨焱云?他不屑地瞥了杨焱云一眼,向几名卫兵下达了指示。
“押去行刑吧!”
“是!”
几名卫兵押着杨焱云上刑场,而杨焱云着急无比,等自己真的受了这刑,不就说明他这寻衅的罪名就坐实了吗?耻辱啊!耻辱啊!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哪怕监狱里的日子极为艰苦,可他的奋起一搏下,那几个卫兵居然真的没办法拿他如何,他像一块岩石般怎么搬也搬不动,不断重复自己是被冤枉的,自己是被冤枉。
那文官见几名五大三粗的卫兵拿一个杨焱云没办法,气得骂出了声,叫道: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犯人也架不动吗?抽这小子两鞭子,他不就老实了?”
卫兵取出马鞭,粗糙的马鞭“啪”地一声抽打在杨焱云的腘窝上,只一鞭就抽得杨焱云皮开肉绽。可杨焱云还是不肯放弃,直到“啪”“啪”“啪”又是几鞭子抽过来,他才彻底支撑不住,四肢都被卫兵控制住,朝刑场方向押去。
到了刑场,见杨焱云如此激烈地挣扎,显然是不肯配合动刑,几名行刑人员就只好将他面朝下地固定在行刑台上,随即准备展开行刑。
当杨焱云眼睁睁看着比他胳膊还粗的竹板子在接近他,他的心都凉了半截。一个念头无可避免地杀进杨焱云的脑海之中——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
“不!不!”
杨焱云心急如焚,甚至连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他不能让家族颜面蒙尘,不能让杨家先祖蒙羞,他不能蒙受此冤,他不能蒙受此冤,他还在试图挣扎,他还在试图挣扎……
“行刑!”
行刑之人显然不会在乎杨焱云的想法,在他们板下哭天抢地的人多了去了,杨焱云算个什么?他们的板子利落地打在杨焱云的屁股上,一板接着一板,动作熟练而快捷。
当板子落到杨焱云身上时,他的大脑先是陷入完全的空白,随即就燃烧起了无限的愤慨——为什么他会落得如此?明明是那些禁卫军士兵有错在先,可凭什么受罚的却是他?大昭的穷乡僻壤里找不到公正,或许还算情有可原,可天子脚下,也是如此吗?杨焱云实在想不明白了,他原以为通顺无比的坦途,似乎不似他设想的那般美好,而是如卫广、安仕黎口中的那般……
杨焱云只能用无声来做着最后的抗争,无论他吃了多少板子,他都坚持咬住牙一声不吭。而这里头也多亏了几位行刑人员用了点小伎俩,他们可谓是打板子的行家,怎么打板子,他们是最清楚不过了。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三板子打死他,也可以打两百板子啥事没有,而杨焱云就属于后者,上面交代了,要对杨焱云手下留情,不能真打出事来,行刑人员便收敛着打,看着打得惨烈,实际都是场面功夫,伤的只是皮肉,动不到筋骨。
可就算只打皮肉,该受的疼还是少不了,硬吃一百大板又要死死咬住牙不出声,差点没让杨焱云直接背过气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一块被暴雨冲刷的小山坡,泥土、树木悉数被暴雨冲刷一空,仅剩一片狼藉。
杨焱云坚持挺过了这一百大板,结束时,他的臀部已然血肉模糊,不忍卒睹。而他本人则一声接一声地喘着粗气,眼里透着不曾熄灭的烈焰,嘴里还叫嚷道:
“来呀!再来呀!我杨焱云说一个‘怕’字,老子这名字就倒过来写!怎么不来了?老子还没过瘾呢!”
几名行刑人员诧异地看向杨焱云,有点怀疑他们刚刚打的到底是屁股还是脑袋,怕不是给这小子打傻了。要不是他们手下留情,别说一百大板,就算是二十大板都足够这小子废在这里,结果这小子还嫌没打够?不会是沾点奇怪的癖好吧?
几名行刑人员顿时一阵恶寒,不再理会杨焱云,向卫兵吩咐道:
“行刑结束,可以来接人了。”
卫兵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后,程净识就在卫兵带领下走了进来。
杨焱云看到居然是程净识前来,而自己又是这般狼狈的模样,立马把脸埋在台子上,吼道:
“你来做什么?”
程净识的脸庞流淌过一抹哀婉,他走近杨焱云,轻声说道:
“当然是接你回军营了,不然你还打算去哪?”
杨焱云没有说话,犹豫许久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程净识扶着杨焱云从行刑台上起身,那一百板子打得相当有技术含量,以及杨焱云身体素质过硬,即便把杨焱云的臀部打了个血肉模糊,也依旧没有对他的行走产生巨大影响。在程净识的搀扶下,杨焱云一瘸一拐地离开刑场,返回军营。
途中,杨焱云的怒气早已随着凄厉的风一并消散,只有怎么也吹不散的阴霾还拥塞在他的脸上,令他紧皱着眉头,向程净识低声开口道:
“很抱歉,我的行为,一定给新军带来了巨大困扰。”
“都过去了。”
程净识十分平静地说道:
“都已经过去了,用不着再纠结过去。”
“你……”
杨焱云有些惊讶地注视着程净识,可程净识的话无法抹除他内心的自责。
“唉!倘非我鲁莽行事,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此事。”
“记住就好。”
程净识注视着杨焱云,严肃地说道: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在吃了那么多莽撞带来的教训后,你若还只知凭着一身勇力行事,那我也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
杨焱云羞耻地低下头,程净识的话在他听来分外刺耳,可如此狼狈的他,又该如何反驳呢?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而向程净识发出了疑问。
“你为什么要来接我?这是周将军吩咐的吗?”
“呵!为什么不能是我主动前来呢?”
程净识望了杨焱云一眼,严肃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
“好歹你在战斗中救过我一命,我不想欠你的人情。至于周将军……”
程净识刚刚还袒露一丝笑意的脸上立马蒙上一层阴翳,顿了一会儿,他向杨焱云讲述了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面带消沉地告诉杨焱云,他们这些底层人物,只是高层们手中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
……
周羽的身体就像一抹漫无目的的幽魂般飘出了大牢,又飘回了新军大营。他重新坐回大帐的座椅时,仍旧对一切感到难以置信与无法理解。
他不敢想象,自己所坚信的清者自清失灵了,他真的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受贿案件被定了罪。从今往后,一顶大大的“受贿将军”的帽子就要扣到他的脑袋上,同时还会波及到他背后的周家,如此重创,他安能不怆然悲恸乎?然个人之荣辱仍然在其次,新军扩建大业胎死腹中,才是他最为深刻的痛楚,现在新军人数被牢牢束缚在了三千人的规模,周羽率大军驰骋于敌境的理想,到底何时才能实现?
不知道,不知道,他统统不知道……
周羽痛苦地撕扯着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消解心中之苦闷。他抬起头,透过这帐顶,凝望向蓝天。天!你何其之无眼!为何要令兴国之道不行,而奸佞之辈肆虐?天!你何其之冷酷,竟不能使社稷振兴,不能使天道行之于人间!天!若是你只会冷眼旁观,你又为何要高举白云之上?天!天!
周羽无声地质问着,短短几天的牢狱之灾,就让这个还不满而立之年的壮士被沉沉的暮气所缠绕,仿佛要随着黄昏的逝去一同逝去。
在周羽哀恸之时,他的部下将一封信件送到了他的面前。
“将军!您兄长给你送信来了。”
“兄长?”
周羽闻言一愣,他的哥哥周翼居然给他送信来了?
接过信件,周羽并没有因哥哥的信件而感到欢喜,他的脸上只有凝重。他的兄长诚然是一位值得他敬佩的人,而且官运亨通,先在西北担任剿灭弋戎的最高武官,后又被调到西南战区担任总督,堪称林骁死后,大昭最有排面的武官。尽管如此,他对他的这个哥哥却另有看法……
周羽打开信件查看,还没读几行字,他的脸就黑成了乌云层。等将这封信完全读完时,他连手都在发抖,盛怒之下直接将兄长写给他的亲笔信撕成粉碎。
这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一则是对周羽身陷囹圄表示关切,二则是告诉周羽,小小的挫折算不得什么,他的当务之急是与丞相严万忠表示亲近,或者遣人代为联络严万忠,就算和严万忠搭不上线,也可以试着和王沧一派增加关系。一定要和朝中势力搞好关系,正明皇帝优柔寡断,魄力不足,非雄主之姿,万不可将身家性命押于此人,当早做决断,可保平安。顽固不知变通,必将有灭亡之道!
而周羽会气愤,恰恰是这封信几乎精准踩完了他所有的雷点。和严万忠等辈联络?放什么狗屁!就是严万忠这等奸臣乱国,贻误了社稷,而他与陛下为兴国之业夙夜奋勉,又怎么可能同奸臣同流合污?岂有此理!他周羽身蒙圣恩,感激涕零,自当竭忠尽智,死而后已,若暗怀背离之心,虚与委蛇,首鼠两端,安能不招致人神共愤?此人臣之耻也!他绝不可效仿之!
周羽看着手底下的碎片,不禁又思量了起来。他计算了一番从他的事件爆发起已经过了多少日子,又算了算从西南战区到京城的距离。他很快便推测出他的案件一爆发,他的这位远在边疆的好兄长很快就知晓了此事,好啊!身为边地武人,却对京城政局了解如此之深,还真是好啊!
他的这位好兄长啊!官是当的越来越大了,可人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不该拿的钱也敢拿,不该碰的事也敢碰,这都是身为一名纯粹军人的周羽所难以忍受的。他清楚,都是这世道污染了他的兄长,但他不会,他不会丢弃他的信念。
他决定写一封回信,以严厉的言辞警告他的兄长周翼身为边疆武官,不应该将精力放在京城政局上,而应该以驱逐景蛮、收复失地为当务之急。并态度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即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左右逢迎之事,而是会坚定不移地为陛下的兴复大业效死,痛斥周翼为臣者不忠于君主是一种多么可恨之行为,再让他看到周翼如此劝他,他们兄弟便从此恩断义绝!
写完这封信后,周羽让手下给兄长发过去,信使刚刚出门,程净识便走了进来,周羽见程净识归来,立即询问道:
“你回来了,焱云他……没事吧?”
程净识禀报道:
“禀将军,杨焱云他受了些皮肉之伤,正在接受军医治疗,多半没有什么大碍,但略有消沉,需要些时日缓解。”
“嗯,没事就好。”
周羽点了点头,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微笑,对程净识说道:
“净识,在我被关押时,你安抚失去统领的新军士卒,卓有成效,功劳不小,周某实当感谢你。”
程净识向周羽一拱手道:
“在下岂敢独揽此功?乃是将军您先前就治军有方,威信已树。譬如利剑已铸,在将军手中可削铁若泥,在我等手中不亦可削金断石乎?治军之要,在于威信施于众人,此皆将军之功。”
周羽淡淡一笑,随即又陷入了迷惘。
“虽有利剑,不得出鞘,奈何!如今新军人数限制在三千之众,欲求扫平群虏,实不可得!”
程净识闻言也不由地面色一沉,可还是保持住了冷静,向周羽说道:
“将军,您可还记得,‘兵者,贵胜不贵久’。”
“自然记得!”
周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解地注视着程净识。
“但这有何关联?”
程净识侃侃而谈起来。
“兵者,之所以不贵久而贵胜,所畏者,消耗也!若消耗甚于敌,积蓄不如敌,又无可速胜者,必为其所败也!将军以为诚如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