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大人?”
汤宠骏从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高鹤的面孔?不知是汤宠骏记错了还是如何,他总觉得高鹤似乎苍老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也消沉了不少。
汤宠骏下意识地就要从床上起身,但被高鹤立即拦住。
“宠骏!不要动!你受伤不轻,先好好修养吧!幸好有孙大夫在,原本你已经命在旦夕了,是孙大夫硬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
高鹤将目光转向站立一旁的白发老者,而汤宠骏也一同看向那老者——此人即是孙修仁。对上两人感激的目光,孙修仁仅仅是淡淡说道:
“不必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有求生之意志,不然十个老夫也没用。”
接着,孙修仁走到了一边,不打扰两人之间的交谈,但在临行之际,孙修仁看了两人一眼,交代道:
“病人的情况才刚刚好转,要是因情绪激动恶化了,可就休怪老夫不曾提醒两位。”
孙修仁转身离去。
高鹤还在纠结要不要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告诉汤宠骏,汤宠骏便急不可耐地发出了询问。
“大人!案件进展如何?刺客背后之人有无被逮捕?”
“你先别激动!听高某慢慢说。”
高鹤挤出一丝笑容,但在现在,一抹微笑根本浇灭不了汤宠骏心头急躁的火焰。他继续说道:
“不行!汤某不能在这床上浪费时日,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一定要把案件破掉。”
“高某决定和陛下商议……送你离开京城。”
“什么?”
汤宠骏惊讶难已地注视着高鹤,久晌说不出一个字来。高鹤生怕汤宠骏因太过的激动恶化了伤势,立即解释道:
“送你出京,乃是为了保全你们一家,你们已经被奸党盯上了,再留在京城,像这样的危机还会爆发,你和你的家人会有危险……”
“宠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汤宠骏斩钉截铁地答道:
“如果他们真的再行刺杀之计,岂非正中下怀乎?他们使用的手段越多,暴露的破绽必然也越多,我等怕的不是他们使用手段,而是他们不留破绽。能让他们暴露出更多破绽,则汤宠骏之身,何惧一死?大人当……”
“已经结束了。”
高鹤平静地说了一句,短短的一句话,如同一颗倒塌的大树般压在汤宠骏的心头。
“结…结束了?”
汤宠骏明明心中有答案,却没有办法承认。
“您在说什么?什么结束了?”
高鹤深吸一口气,决定把他和陛下刚刚商议出的结果告诉给汤宠骏。
“我和陛下已经商议好了,我们决定……向奸党暂时妥协,以保证周羽等人不受重处为条件,不再坚持扩建新军。”
“不!不应该如此!这个案件不能——啊!”
情绪激动之下,汤宠骏果然伤口复发,痛苦地捂住腹部伤口,不住喘着粗气。高鹤见状大惊,连忙呼叫大夫,孙修仁带着无奈,很快就走进来,在他老练无比的医治手法下,汤宠骏很快缓了过来。
再一次离去前,孙修仁颇为不忿地训斥了两人。
“两位大人!老夫都说过了,不要让病人情绪太激动,如果病人求死不求生,那老夫还可以向你们推荐更方便的方法。”
孙修仁大步离开,而在孙修仁训斥之后,两个人暂时陷入了沉默,谁都知道对方的难处,谁都有无法认可对方的理由,说与不说,未必真的会有什么影响。
但……看着汤宠骏那阴霾愈加深厚的眼眸,高鹤知道,有的话,自己不说不行。
“我问你……”
高鹤注视着汤宠骏,开了口。
“你在为逃走而羞耻,对吗?”
汤宠骏先是一愣,随即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飘满乌云。
高鹤目光里透着些微光明,接着正色道:
“逃走,并不丢人,失败才丢人。这一局,要怪就怪我们事先没有作任何预防,低估了奸党之手段,才会在关键时刻被奸党暗算,一点先机也抢夺不到。已经落入败局的棋局,不必再作任何争抢,适时和棋,就是最好的选择。输了这一局有损害,但还不至于致命,我们还有机会开启下一局。可要是你、周羽等忠良死于漩涡,那么高某和陛下想要展开下一局,不也成了孤掌难鸣,心有余而力不足吗?高某想让你离开,不是让你做逃兵,而是保全你,等到我们展开反攻之际,我们一定还会召回你的,那时,还仰赖你为我们冲锋陷阵,彻底扳倒奸党!”
“我……”
汤宠骏注视着高鹤坚定不移而又带着些恳求的双眸,一时默然。最后,他黯然许久的脸庞还是绽放出了笑意,一边点着头,一边对高鹤说道:
“好!那就好!我还担心高大人和陛下会因此丧失斗志,只要高大人和陛下还不曾放弃,还坚信着反攻,那汤宠骏就别无他言,愿意随高大人与陛下奋战到底。来日,只要高大人与陛下吩咐一声,纵然是刀山火海,汤某亦无惧哉!愿为惩奸除恶之大业效死力!”
“善哉!宠骏能明高某与陛下之意,高某甚慰!”
“但……”
汤宠骏的脸上仍然钉着一抹怎么也无法挥却的阴影,犹豫片刻,随着他的叹息一同出了口。
“案件未能侦破,致使冤不能白,宠骏愧矣!”
“非君之无能,实乃奸党之狡诈,无人可比肩。”
高鹤安慰道:
“高鹤坚信,若只是寻常案件,由君出手,断无不破之理,可这些案件绝非是普通的案件,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乃是权谋政争,是最高层人物间的博弈,你身为先锋兵,已经做到了你的所能做的极限。案件不能告破,非君之罪!”
听高鹤如此安慰,汤宠骏好受了许多,至少能安下心来专心养伤。见汤宠骏不再多言,高鹤向对方道了别。
“宠骏,你就在此处安心养伤吧!待你伤势好转,高某就会遣人送你们一家出京,离开京城后,你可万不要有所懈怠,应随时准备陛下召你归京。”
望向汤宠骏,高鹤露出微微一笑,而汤宠骏终于能够带着些释然地点了点头,道:
“放心吧!汤某岂敢懈怠?有朝一日,汤某终将夺回失去的胜利。”
“嗯!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高鹤笑了笑,随即快步走出汤宠骏的屋子——如果不快些,他只怕自己会成为控制不住情绪的那个。
其实他向汤宠骏编了个谎,他高鹤自然时刻怀揣着斗争下去的意志,可陛下是否抱着同样的意志,高鹤便没办法笃定了。丧女的打击,对这位重视亲情的君王打击太过巨大,这位年逾四十的中年人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消沉。
暂时的妥协以为将来的抗争留存火种,何尝不是高鹤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之言?实际上,陛下是真的战斗不动了,陛下是真的害怕了,他畏惧奸党势力之庞大,害怕新的伤亡还会降临在他的身旁,因此……他不容高鹤多言,坚持要同严万忠一党妥协,且从目前看来,高鹤感受不到陛下身上残存的斗志,所谓的反攻是否真的存在,就更在未定之天。他骗了汤宠骏,也骗了他自己,可不这样,他自己又该如何支撑下去呢?
高鹤拖着沉重而衰朽的身体,将之倚靠在坚硬墙壁上,就连支撑身躯的双腿,也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他不是倚靠在墙上,而是躺在一层冰上,刺骨的寒冷侵蚀着他的全身。
“国事……竟至如此!”
高鹤一双老眼很快便湿润模糊了,明媚阳光下,他却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
……
……
知天命之年的严万忠,行走在宫里的步伐如同一只仙鹤般轻盈敏捷。紧握手中的拐杖,不像是辅助行走的工具,倒成了一件手边的装饰。而他的容貌则更是容光焕发,全无半点疲态,比之三四十岁的壮年尤其不让。
严万忠正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前往觐见陛下,而那太监见严万忠如此之高兴,脸上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谄媚道:
“老丞相的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啊!您可当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严万忠笑着,眼睛微眯,注视着太监,说道:
“老夫也仰赖了钱公公您帮忙啊!”
太监先是对着老丞相一笑,随即紧张兮兮地环顾周围一眼,如同即将行窃的盗贼,压低声音对严万忠道:
“小事而已,这都是回报丞相您的恩情,小人还得感谢丞相您啊!”
等即将走入皇帝身处的大殿时,太监打算转过身来,提醒老丞相要注意神态,现在皇帝刚刚经历丧女之痛,丞相可不能像进宫时那样愉快,或多或少也得与君父同忧。可太监一转过身,却发现刚刚还是一副精神矍铄模样的老丞相又变回了衰老不堪、精力不济的样子,一对又长又白的眉毛像凋零在即的柳条般下沉,上头还挂着浓稠的忧虑,整个人也显得恍惚不定,站都快站不住,哪怕拿拐杖拄着也只能勉强维持,似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棺材里。
老丞相一边擦着眼睛,一边略带哽咽地对太监说道:
“钱公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钱公公不免惊愣在原地。丞相不愧是丞相,果然是好演技!要是不知道的话,他还以为死女儿的不是陛下还是丞相他老人家。
钱公公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丞相您进去吧!陛下在等您呢!”
严万忠缓步走入大殿内,正明皇帝正撑着一副濒临崩溃的躯体等候着他。正明皇帝用一双红肿的眼睛注视着严万忠,目光格外复杂,而严万忠的目光则只有哀恸,浑身也不住地颤抖,走入大殿还没两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向皇帝叩头道:
“请皇上……节哀!”
正明皇帝看向伏地叩首的严万忠,紧咬嘴唇,几乎快把嘴唇都给撕裂了。在犹豫一番后,他终是打消了刚刚升起的念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命严万忠平身。
严万忠边起身,边听正明皇帝说道:
“丞相,朕……愿意就终止扩建新军一事做出妥协。”
正明皇帝原以为严万忠会殷切地一口答应下来,可谁知严万忠却是关切地询问道:
“哦?陛下真的愿意做出妥协?就……不打算再坚持坚持?”
严万忠的嘴角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正明皇帝的目光钉在严万忠身上,这个老东西,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却还要如此折辱自己吗?他咬着牙,微微抽动的面颊还残留着泪痕,开口道:
“朕……放弃了,朕希望,能与丞相握手言和,至少不要再殃及无辜。”
“哦?”
严万忠眼里透着疑惑。
“什么叫殃及无辜?恕老臣老迈昏聩,实在是听不懂啊!”
正明皇帝握紧双拳,继续说道:
“朕愿意停止扩建新军,还请丞相在朝臣中斡旋,让新军两案得以缓和处理,这是朕最后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