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过垫江,夕抵安汉。单福自言与县长费诗有旧,邀众往投借宿。其时县分大小,万户以下为小,满一万户为大,守小县者曰县长,守大县者才叫县令。
黄婉贞道:“我俩相交已久,尚不知你在蜀中也有故交。”单福道:“并非什么故交,只是今趟刺杀庞羲长子,正为此人养女。”左慈不便问以就情,但想费诗既然与事有涉,自不会起加害之意。不料拜谒未果,原来对方已调往涪县上任去了。五人未敢驻歇,马不停蹄继续北行。
次日过了充国,果然一路无阻,敌人想必都向东往鱼复追去了,左慈、吴普俱服单福远见。旋达阆中,已是巴郡西北。前方隐约就是大片崇山峻岭,问明土著,虽近汉中,但无良道可行,固有小路可供涉险穿越,却都鲜为人知。五人只得转而西行,由梓潼出剑阁,经葭萌、白水二关,这才快到汉中,算来已在七日之后。
时汉中一分为二,东治上庸,西治南郑。因上庸大族蒯氏为荆州牧刘表所用,故上庸、房陵两处归于表。西以南郑为核心,虽则地方不广,然辖沔阳、褒中、成固、安阳、南乡、西城,人口稠密,财富土沃。张鲁初霸此地,尚未反叛刘璋,权且送母为质,徐图久计,因自己是东汉天师张陵之孙,故称师君,用功曹阎圃为主谋,弟张卫总兵事,杨松、杨柏兄弟,杨昂、杨任兄弟,皆委重任,续以五斗米道教民,下设祭酒,分统鬼卒。
当天行于路上,见有许多蜀农推车载粮,不避坎坷,也往汉中趱程,甚是辛苦。左慈打听原因,知是张鲁高价收米,三倍于蜀,再以十倍以上的价钱运往关中倒卖。昔日关中涂炭于董卓之祸,至今残破未复,缺衣少粮,物价飞涨百倍,曹操行屯田未久,尚难周顾,张鲁发的正是国难财。但若百姓自往贩运,因无私戎护送,子午、褒斜二道数百里崎岖,盗贼出没,不乏官兵乔扮的,如何抵挡。倘绕道陇西,更有羌人劫掠,董卓余孽滋扰,根本去不得。即令到了关中,那里哄抢之事时有发生,没有护卫便没有保障。故这等大买卖,只官家做得。
左慈性情散漫随和,爱与贩夫走卒唠叨,倾听民情,一路上混到这里混到那里,不断与人交谈,得悉了秦岭南北一带不少时事。黄婉贞则以逗樊阿为乐,不教他有闲工夫玩那九针,常至吵闹。单福寡言少语,偶尔也会兴起高歌。吴普最安静,乘马观看医书,遇民有疾,便才过问。
将到南郑,道路渐渐起了坡度,左慈、吴普、单福下马牵行,时而也帮民推车。行不多远,前方一两重载米车左轮陷进坑内,合众人之力推拉,也没能摆脱困境。左慈正欲上前施助,忽听身后轱辘声滚滚,伴以叮咚之响不绝于耳,回头看是个高大汉子,独推一辆平板大车,上载四层酒坛,飞一般驶来。行人纷纷避让,为他捏一把汗,更有零星喝彩。
转眼到了近前,左慈、吴普、单福忙也将马牵到一边,让出道来。黄婉贞口中数道:“七七四十九,六六三十六,二十五,一十六,凡一百二十六坛。哇,这么多!”说到凡字,故重其声,看一眼吴凡。普知她想象丰富,笑谓:“你那‘凡’乃同‘共’意,我的‘凡’乃平凡之意,不是一回事。”左慈眼光锐利,一望便得每层之数,只是加算没她快。
那高大汉子经过五人时,向左慈报以一笑,仅以左手推车,右手抓一瓮掷至。左慈接定,启封闻是好酒,就饮一口,向四人道:“他看出了我的实力,故敬此江阳老窖。”单福即问:“道长肯定这是江阳老窖?”慈曰:“昔上峨嵋山前喝得一回,二十年后才喝这第二回。”单福疑问:“前番军官曾言,其江阳酒库失窃,莫非正是此人所为?”
二人对话之际,推酒汉子至那辆陷了轮的米车旁,说停下便停下,伸足入坑,候准众人的一次齐声推拉,使力抬得一抬,就送出坑。众人纷纷致谢,他推车便走,说道:“非我独力所致,又何必谢。”
声音未落,左慈落到他身旁,悄问:“这些美酒都是江阳来的?”那汉子止步色变:“莫非要拿我见官?”慈微笑道:“你我彼此彼此,又何必自相图谋。”那汉子打量对方道:“既与我同类,仙驾想必就是峨嵋左慈了。”慈曰:“正是在下。未知好汉名姓?”亦自打量对方,只见面色蜡黄,如贴金纸,却无丝毫病态,反显得极其威武刚毅,远胜雷铜。装束醒目出众,戴红顶黄帽,披金领战袍,左腰上系一串铃铛,右腰上别一对白瓜流星,锤上各一双月牙小弯钩,连接的铁索甚是轻细,宛若项链。这一番打扮,慨然有鏖战之意境。
那汉子道:“我姓甘名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左慈道:“好汉气度不凡,既为巴郡上士,当知‘锦帆贼’何许人也。”那人哈哈大笑:“我便是了!”左慈一惊,转念:“又不必与之为敌。”就将遭遇张任一事简略相告。甘宁道:“我本一大江水寇,往来无敌。因船帆用蜀锦做成,故受绰号。腰挂铃铛,旨在教人闻知是我,便不敢阻挡,省得动手。未想前不久来了两个厉害角色,率众围剿。宁虽有武艺,全然无惧,奈不能善顾手下,惟有只身走脱,甚是惭愧。日前在江阳盗得这些官酒,方稍泄恨。”慈曰:“亏不曾与你为敌,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甘宁忽笑:“虽不曾为敌,然则道长受我美酒,愿以何报?”左慈复一惊,察其目光掠过车子,笑问:“莫非欲使我为你推酒?”宁曰:“既不曾较量,这便推车较量一番,意下如何?”慈问:“怎么个推法?”宁曰:“我在蜀久矣,非止一次来南郑,因知从此至彼,还剩十里路程。你我各推五里,每里轮换,看谁先显气力衰竭之象,便算是输了。”慈欣然应赛:“这个比法,倒也公允,且不伤和气。适才你已推过,现自由我先推来。”宁曰:“正是!不过既要分个输赢,岂可没有赌注。”慈曰:“姑由你定夺。”宁曰:“我若输了,将一半酒与你。”慈曰:“这也忒重了些。”宁曰:“你再回请我一顿盛宴,也差不多了。然若你输,须得白请我。”
左慈想想有趣,说道:“好汉尚且不知,张鲁方以鬼道教民,沿途置义舍以代亭传,广备米肉汤菜,供路人量腹足食,不收分文。”宁问:“那又如何?”慈曰:“愚料城中酒肆、饭铺,必然不兴,到时只怕没地方请客。”宁曰:“果若此,且到关中再说,今先比来。”左慈寻思:“我还有一盒朱提银,最多输与他便是。”想罢,闪身当先,推车便走。宁疾奔在后,视其步履飞快,脚却是瘸的,细辨步法,兀自看不懂,心下暗暗称奇。
黄婉贞望二人顷刻隐没,高擎双手欢呼:“大头,那里好像吃饭不要钱!”一旁单福提醒她道:“免费之食,必不甚佳。只怕到时你难以下咽,黄大小姐。”黄婉贞道:“多放些辣,便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