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就用右手作手枪的手势朝自己的脑袋侧面比划了一下。她现在的状态同半个小时之前,同在那之前的所有时间都大相径庭,甚至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若不是侯永康确确实实在一旁见证了这一惊险又有些奇妙的事件,连他也会为这巨大的转变感到震惊。不过现在他能理解,也不为之前那件事感到困惑和惊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甚至离奇的地方,毕竟她在做那件事之前已经把所有问题想的清清楚楚,她早已确定了两条几乎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她精神上的嬗变应该发生得更早一些。
他多少能理解她,毕竟,他确实经历过类似的事,而且在一朝之间便改变了几乎之前的所有看法,他推倒自己之前那由毫无道理的信念建立起的一切,然后不断否定、剖析自己,再一点点从各种地方汲取营养,重新建立起一个足以支撑自己的基座。
而对于她而言,几乎所有一切都已经提前完成了,她只是抛出了一枚本身毫无意义,但却用来决定一切的硬币而已。
现在,硬币已经落地,而她也欣然迈向了朝前走的那条路。
“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不清楚,”侯永康说,微微皱起眉毛作思考状,“不过我想,可能大多数人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为什么活着,或者说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大概是哲学家们会思考而且力求解决的问题。至于我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像螺丝钉一样的小市民,大概不必、也不会思考这类问题。”
“那你想过吗?你确确实实、一丁点儿都没想过吗?”她明显不相信。
“说实话,我想过一些,但我实在弄不明白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最后我得出结论,尽管我们自认为是拥有智慧的伟大生灵,但我们人类仍旧同那些在四只脚在地上爬行或被我们关在长长的木栏杆或铁栅栏之内的动物们一个德性,就是说,只是被动地在整个浩渺的宇宙空间中接受了一份小的可怜的空间,还有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永恒中的一粒尘埃般的、甚至尘埃都说不上的一段时间,就是这样。有的人花天酒地,认为及时行乐才不枉这一生,有的人似乎显得更高尚,要把短暂的一生献给更伟大、崇高的事业,有的人则对这些人都不屑一顾,躲得老远,安安静静地等候生命结束,最终归于尘土。不过他们做的大概都是一类事——消遣。只是由于获得了一段时间,一段看不到起点和终点的无穷中的时间,就像那列不知从那里开过来,又不知要开往哪个看不到的尽头的火车一样,他们也这样从起点走向终点,为的只是打发完这一段被分配的时间。至于说其中有什么伟大的、让人感动的意义或目的,我看不出来,如果不是认真地、热烈地欺骗自己的话,我想,任何人都同样找不到其中的意义所在。”
“看来你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那你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胡俊华半打趣地说。
“悲不悲观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怎么也没法摆脱这个思想。”侯永康说,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掌,突然转头瞥了胡俊华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说,“所以后来,我总是用另一种评价标准来衡量生命或者其中的某一件事,不再追求整个生命或者哪一件事是否有意义,大概可以说,我变得更加自私了,不过人们或许本应如此,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我想,如果生命没有意义,或者其中的每一件事都没有明确的意义,可以说是毫无意义的,就像随风飘散的尘土和落叶,甚至比这还要空洞,那么,一个人,一个忍不住陷入思考的人究竟该怎么活下去呢?如果不用其他各种事来让自己分心,避免陷入终将导致痛苦和无助的思考,那么,也许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了,就是发现其中的乐趣,不再寻求是否有意义,而是单纯地用它们消遣,如果一件事对我来说挺有意思,那么,做起来大概不会感到痛苦,不仅不会痛苦,不会陷入思考,还会得到短暂的欢乐,这多么难得,又多么美妙,我想。”
“后来,我突然想到,”像之前所有情况一样,他一旦谈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根本不会注意周围的任何情况,即便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也会这样继续将话题延伸下去,有时甚至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不过他很多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接着说,“如果所谓的思考也可以是一种消遣呢?是的,思考同样是一种消遣,只不过它比其他的消遣,比踢皮球、看一个拍了六七部的电视剧更有意思、更隐蔽,也更……高尚,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已经不愿意再纠结生命是否有一个明确的、最终的伟大意义或目的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弄得明白,所以我干脆不去想了,也许正因如此,我才顺顺利利地活到了这个岁数。实际上,在此之前,至少一年以前我并没有思考过这些,所以那之前的生命过得确实可以说是顺顺当当。不过自从发现这个问题一来,它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令我感到困扰。”
“这有什么可困扰的嘛!”胡俊华说,声音突然变得清脆响亮,还有些诡谲地微微一笑,“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是当一个庸俗透顶、内心又空洞毫无一物的人又怎么样?只要在自己埋进土里之前回顾走过的一生,能在里面像捡菜叶子那样挑出里面即使并不多的美好往事,而且当然是要比痛苦的事要更多,那样把好的和不好的事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挑出来,最后再大概算一下,根本用不上计算器,只要那么稍微估摸一下,心里有个底就好,当你发现算起来好像生命中的美好要多于痛苦,那么,这一生就不算白过了,不是吗?只是还有另一种情况,计算的时候,心里越来越没有底,越来越预感到情况不妙,甚至嘴唇都跟着不住哆嗦,心也怦怦直跳,甚至不敢继续算下去,就算咬着牙算完之后,也只能发现自己的一生简直糟糕透顶,‘真是再没有更失败的了!’你会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时候,情况就不太妙了,毕竟,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糟糕透顶,甚至根本不值得一过,但已经强忍着拖到了最后一刻,那滋味,你能想象?不能?这么说吧,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月前就开始熬夜拼命复习,真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忘我境界,可到头来,却发现复习错了科目。这你总能想象到了吧!”
侯永康微微点头,继续等着她往下说,她的样子确实是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模样。
“所以呀!”胡俊华说,甚至把一只手伸到空中轻微的比划着,“我终于是想明白了,一定要赶在自己被永远埋进冰冷的泥土下面之前,好好地、认真地过自己的一生,不能像所有步入社会并随波逐流的人一样,我得拼命努力,要把之前被夺走地统统抢回来,过生日要吃七寸,不,怎么也得十寸,还得至少两层的水果蛋糕,另外还要加上一层酥脆的白巧克力才行。就是这样,你能理解吗?就算是所有人都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赤裸裸的物质主义、金钱至上、空洞的享乐主义什么的,我也只好欣然接受,继续为我的蛋糕努力。因为,我起码没做什么坏事,没碍着任何人的好事,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份巧克力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