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40 思考:接受过去和未来(2 / 2)在泥沼首页

他继续陷入那种仿佛时间也因之变得畸形的思索状态,一步步沿着宽敞的楼道左侧走,朝着白桦的办公室,这段距离不算长,但也不短,高一年级的所有七个班都在这一层,还有一个高二的班级,一个会议室,两个教师办公室。

他继续想到,“是的,是有原因的。当然,了解情况的人会谅解他,说‘他的怒火并不针对任何人,而是那无法缓解的偏头痛。’那么,我的这种可以称得上是恐惧的心理状态有什么解释得通的原因吗?也许我打心底里畏惧那个早已并不年轻、但脸上仍长满粉刺的白老师。但为什么呢?或者不问为什么,我其实想知道的是,这种恐惧合理吗?我应该产生这种恐惧吗?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即便不探究为什么产生,那我至少可以接受这种令人厌烦的心理状态,是的,我想知道,这种恐惧合理吗?或者说,在什么情况下,恐惧情绪的产生是合理的?”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停在了二楼最中间的会议室前门,没再往前走,而是转过身,慢慢地来回踱步,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这时,白桦正在和胡俊华的奶奶通电话。

“如果我害怕一条蛇,是的,我当然害怕蛇,”他甚至开始小声嘟囔,虽然这时大部分学生已经离开教学楼,但仍有一些需要打扫卫生的学生,他们在打扫完卫生离开,经过他身旁时,都尽量躲在楼道另一侧,用一种看待那种精神失常的病人、又充满观看一种海外运来的新奇动物般的眼光打量着他,但他并不在意,甚至他并没有察觉到,仍小声嘟囔,“那么我为什么会对蛇产生恐惧,这种恐惧合理吗?当然,这是合理的,蛇可能会咬我,把可能储存着剧毒的两颗毒牙扎进我的皮肤,将绿色的毒液……为什么是绿色的?管它什么颜色!将毒液注入我的动脉和静脉血管,我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痛苦,甚至,我可能会死。

“所以,这种恐惧是合理的,如果没有这种合理的恐惧,人类大概早就被毒蛇咬死完了!那么,它的合理之处是什么呢?”他停下脚步,仍没有注意到其他学生,甚至开始用左手托着下巴,做出思考的样子,右手还有规律地轻轻敲击会议室外墙的宣传栏上的塑料板,“对,对,首先,这是一件坏事,被毒蛇咬一口,当然是一件坏事,相比没有被咬,情况变得更糟了,至少对于我而言(不过对于痛恨我的人可能情况不同,但我们不必考虑这些)。

“其次,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是的,当我身旁经过一条毒蛇时,它有可能咬我一口,可能由于我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或者什么其他原因,至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没法忽视。如果有一个人对我说,‘地球有可能爆炸,而我们所有人包括所有总统们都会在上千度的高温中融为灰烬,这多么可怕,我简直由于这份恐惧无法入睡!’那我很可能不会理解,因为我不认为地球爆炸是可能的,即使有这种可能性,也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它已经四十六亿年没爆炸了,一个人的生命在这段时间内甚至称不上短短一瞬的一个切片,那么,为这种完全可以忽略的可能性感到恐惧,便是不合理的。但是可能存在另一种情况,如果昨天联合国宣布,地球确实在今天晚上有五成以上的概率会爆炸,人类的历史大概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我会认为这个人的恐惧是合理的。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也几乎为零。

“好了。那么对于这件事——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的情况——产生恐惧的心理状态是否合理呢?首先,这件事是坏事吗?我不知道,它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多半情况是坏事,毕竟,班主任单独谈话的情况有多少能发生好事呢?而且这就已经满足了第二个条件,这件坏事可能发生,很可能会发生。他可能会把整个脸涨得通红,像一只生气的河豚那样,甚至让脸上的所有粉刺都充血发红,伸长手臂和食指,几乎指着我的脑门骂我,是的,这确实很可怕。我为之感到恐惧确实是合理的,但实际上,这种可能性真的不是由于我的臆想才从小得几乎可以忽视变得足够大吗?我不知道。

“那么,最后,考虑一下,如果这件事是必然发生的,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白桦会红着脸对我发怒,那么我还会产生恐惧的心理,或者这种恐惧的心理是否还合理吗?”这时,会议室中走出一个学生,对他说了些什么,还朝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完全没有在意,只是转过身离开这里,但仍沉浸在刚才的想法中,“也许,我可以说,这不合理。如果一个人知道她的水果拼盘里的西瓜块会在下午六点半准时被偷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件事必然会发生,那么她会为此感到恐惧吗?她的恐惧是合理的吗?显然,不合理。她可以感到愤怒、感到悲伤,这些都是合理的,但感到恐惧却是不合理的。”

最后,他似乎明白了这些思索对他的意义所在。他调转身子,朝着教学楼西端,白桦办公室所在的地方走。“如果,我将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作为必然发生的事件,即在心理上做好承受最坏情况的准备,那么,这件之前让我恐惧的事现在还会继续令我感到恐惧吗?或者说,现在,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面对这份恐惧,面对可能出现的糟糕情况吗?是的,至少我可以拥有勇气和力量,从那种原本可能产生的无法接受和承受的状态转变为面对和解决问题的力量,就像面对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必然的死亡。我接受这一事实,接受自己终将一死的命运,那么,世上能有多少事比死亡更可怕呢?也许有,但被班主任叫去单独谈话一定不是其中之一。”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成长了,摆脱了又一个在他看来足够幼稚的弱点,就像几个月前的中考那次一样。那一次,他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和错误,并从中不断汲取经验,或者换一个更文学的表达,他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他的过去;而这次,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接受那些还未发生的事——他的未来。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精神上的隐晦的安慰,但他确实从中获取了某种明显能体会到的勇气。至少是思考带给他的某种力量,他这么想。之前的恐惧是不合理的,是在黑夜中前进时对未知的黑暗的恐惧,但现在,至少能看清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