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完全陷入愤怒。不过尽管他嘴上说并不关心任何学生,但这确实是愤怒状态下有些夸张的话。其实他是关心自己的学生们的,尽管可能做不到每一个都很认真地关心,但也并非像他自己说得那样冷酷无情。很多人在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都会说出类似的极端的、但更具有冲击力的话,这是很好理解的,就像我们不能指望一只被同类激怒的狮子,只是用类似帮对方舔舔毛这种温和的行为发泄怒火。
胡俊华不做声,仍低着头。她没有被突然变得严厉,而且显得有些暴躁的班主任吓到,而是找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
“年轻人,我称你们为年轻人,不对,应该还是青少年,但不再是孩子啦!”白桦又继续说,叹了一口气,仿佛由于曾经所有让他陷入烦躁状态的学生感到无奈,“不是孩子啦!能不那么自私行吗?”
说到这儿时,胡俊华猛然抬起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白桦,双手紧紧抓着暗淡的浅蓝色校裤的侧面中缝部分。
仿佛是语文老师的特长,或者是班主任的特长,也许二者都有,白桦的话一旦说开了,就会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甚至似乎完全不必经过任何思考,而且对于即使不反驳的学生也是如此,仿佛他已经有一年没说过话,这时必须抓住机会一吐为快一样。
“怎么?你瞪什么?”白桦用一种不可置疑的严厉语气说,伸长手臂指了胡俊华一下,随后又朝着右边,正东方向指了指,还用力晃动了两下,“不是吗?你,还有班里每一个人,难道不自私吗?只想着自己,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不考虑家长、老师怎么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整个班级,对班级之外的老师、班主任、甚至整个年级,往远了说,对整个学校会产生什么影响!就你今天这事儿,你考虑过吗?你让你同桌,侯永康陪你一起去医务室,你是个女生,跟一个男生单独出校门,在所有人都上课的时候,你觉得合适吗?就不能让一个女生陪你去是吧!幸好是没碰着校领导,要真碰着,你怎么说,你说的话有用吗?到外面,就是高一6班的男女生交往过密,行为暧昧,在往上,整个年级都得被批评,让学校外面的人看见,就是整个学校的问题了!你想过吗?啊!”
胡俊华确实没想过,她不可能想这么多,而且即使想到也很可能不会有另一个人愿意陪她过去,就像没人愿意陪她打水。
“又剩我一个人了吗?从小就是这样,”她不禁想到,“还说要交新朋友呢!也许我活该烂在没人的角落里。”她仍不说话,也不抬头看班主任,只是不自觉地扯着自己的裤子两侧。
白桦又看了一下手表,随后长长地深呼吸了两下,仿佛要借此平息暴躁不安的情绪,随后他站起身说,“行了,别在这儿坐着了,反正什么也不说,那就不用说了,回教室去!我跟你家长亲自说,我倒要看看,什么家长究竟能忙成什么样!”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右手举在空中,仿佛要抓住自己那转瞬即逝的想法或记忆,“我想起来了,从开学起,你家长就没来过,一次都没有!”
“我没有妈妈,”胡俊华突然开口,仍没抬头,不过一直扭动着的双手这时完全停下来,紧紧地揪着校裤侧边,她不想提起所有这些事,也根本不想回忆所有这些她从不了解的事。她语气冷漠,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从小就没见过她。”
白桦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脑袋似的,半张着嘴,站在原地,手臂仍高高举在身前,他仿佛没弄明白这个瘦小的学生为什么说这些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完全明白胡俊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歉疚从心中缓缓升起,一时间,他竟罕见地哑口无言。
“那你的……”
“我爸死了,三年前。”胡俊华简单地说,没再做任何补充,不过这时她毅然抬起头,用一种让任何人看了都会产生一种仿佛受到支配的坚毅神情看着白桦。她没想哭,但眼眶却止不住流下眼泪,她没有啜泣,也没有用双手捂住脸或擦拭泪水,仍那么僵硬地抬着头,伸着脖子,看着仿佛受到某种惊吓的白桦,一动不动,宛如一座沉重的大理石雕像。
白桦确实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状况。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只是半张着嘴站在原地。他努力驱动自己的身体,哪怕朝前迈一步也好。他终于朝前迈了一小步,坚硬的鞋跟发出清脆的、几乎洞穿耳膜的回响,而胡俊华听到这声响动后,仿佛受到惊吓或收到某种信号一般向后退了一步,把身后的木凳碰倒。让人奇怪的是,木凳倒地的声音在他们听来却仿佛一片树叶落地一般轻巧,仿佛它不是轰然倒地,而是随风化为逸散在空中的灰烬。
等白桦完全从那种奇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木凳轰然倒地的洪亮的、清脆的声音才猛然撞击着他的耳膜。那个瘦小的、但好像无比坚强的学生走了,只留下一只倒在地上的凳子,白桦弯下腰,提起凳子,把它放在墙边。下课铃声响了,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到窗前,看着那盆不少叶片已经发黄的绿萝,轻轻说了一句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话,“注定只能向下生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