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胡俊华而言,这也不失为一种放松心情、排解压力的方式,而且她越来越觉得总会不自觉地想要接近侯永康,仿佛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足以吸引任何人的品质同样在她身上起了效果,而且对她而言,这种效果更加明显。她想,也许是那份如同孩子一般天真的善良,他不会瞧不起她、疏远、歧视、最后伤害她,或者由于怯懦而成为罪恶的帮凶,而是想尽办法保护起她的痛处,并在更多方面给予她最温柔的、最小心翼翼的帮助。
最近,侯永康发现一件让他觉得非常难受的事。他越来越频繁地看到胡俊华帮同学们打水,一开始只是一两个女生,起初还会跟她一起去。后来那些女生要么借口说去老师办公室,要么说要去上厕所,反正就是干脆不去了,她只好一个人去。再后来,仿佛大家都发现她好欺负似的,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地在她打水时,把杯子顺手递给她,好像商场里面无表情的发单员将促销传单随手递给什么人一样。而让侯永康最觉得难受的是她那种仿佛逆来顺受又宽恕一切的平和态度,即便是她瘦弱的手臂已经不再能拎得动任何哪怕多一个塑料或玻璃水杯,她脸上仍要挂着那种在他看来极不自然的温柔神情,有时还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
让他觉得恼怒的不仅是其他人的漠不关心,更严重的大概是胡俊华自己的不争取,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似乎永远也不愿把内心的痛苦表现出来,不在那种在他看来将来势必会发展为不平等的关系稍现苗头时便努力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反抗,甚至还表现出如同身负重物的母马那样无力的温驯。
他不断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大概只是由于自己没能站在她所在的那个侧面。但他就是没法接受和容忍,他觉得那不是正确的,每个人的侧面可能是足够合理的,但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不一定都能让每个人的生命更蓬勃地生长,朝着更温暖和光明的太阳。就像有的人沉迷于酒精和某种病态的渴望,比如自我伤害带来的精神的病态满足,如果我们还要继续承认他们所在的侧面都是正确的,无法理解他们只是由于没能真的感同身受,没能真真切切地站在他们的视角观察和体验一切,没能看到他们生命所在的那个侧面,这难道不是在厚颜无耻地诡辩和袖手旁观地成为卑劣的帮凶吗?
当然我们需要承认,没有一种神圣的裁决准则,侯永康继续想到,但我们也不能说那种无耻的、病态的沉湎就是合理的甚至正确的。如果对于每个人而言,生命的侧面都是不尽相同的,生命的意义也是仍等待发掘的珍宝,那么,至少在此之前,我们至少要有一个公认的评判标准,那为什么不能是:让生命更蓬勃地向上发展,而不是向下堕落。
就这个评价标准而言,可以说,酗酒、吸毒既不合理也不正确。因为他们让那个沉湎其中的个体不断堕落,让他的生命不断腐朽、向下落入深渊,更直白的,他的身体会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萎缩,就像受了足以致命的伤害的、灰褐色羽毛的麻雀,但至少它们仍会扑棱着脆弱的翅膀渴望回到天空,而对于这个作为自然界中最高级的生命而言,他甚至可能不会再次抬眼看向天空,而是沉湎于永无止境的堕落和腐朽,最终没能绽放出一丁点儿的闪亮花火就死去。
对于胡俊华的情况同样如此。他不知道这件事在她的价值评判标准中究竟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但她的这个行为,在侯永康看来并没有让她的生命更蓬勃地发展,因为这产生了一种并不合理也不对等的关系,至少在他看来如此,她的默默无言和温驯换来的不是真诚的感谢和关爱,而是仿佛审讯罪犯一般的冷漠,和仿佛更理所当然和肆无忌惮的无视。
虽然也有几个女生在拿到自己装满烫手的开水的杯子后会笑着道一声谢,但侯永康却认为所有人,包括那些看上去表现和善、还会露出莞尔笑容的女生,没有一个会哪怕一次想象胡俊华小心地拧开每一个杯口,往里面灌入滚烫的开水时的场面,更不可能想象她用那瘦弱的手臂拎着那些烫手的、而且对她来说早已过分沉重的水杯时不小心碰到手臂或身体其他部位,在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一个触目的红色印记,但又只能强忍着疼痛,努力做到不把水杯扔出去,只是咬紧牙关在原地站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上每一节突然之间显得太高的楼梯,再露出和善的微笑走回教室,把它们一个个放在所有人的桌子上,之后再回到角落里的座位,才能轻轻揉一下细瘦的、已经红肿的胳膊或右腿的画面。他不知道如果那些笑着说谢谢的女生在知道所有这些之后是否还能笑得出来,所有那些人是否还能肆无忌惮地仿佛使唤仆人般呼喊她的名字,就像他们同样肆无忌惮地使唤自己的母亲那样。
不知为什么,侯永康难得地感到一股逐渐积攒的愤怒。而这种对他而言不正常的情绪一直不断在他看书和思索的时候扰乱他的思绪,如同夏夜里一只疯狂卖弄般不停煽动翅膀、发出不识趣的嗡嗡响声的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