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圣人王得了师门,心中自是怡然自得,头脑之中各种想法也是踊跃不息;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以轻礼拜了大众师兄,然后自然是一地鸡毛,衰嚎不止,也得亏众师兄个个是高道真修,仙人之流。不然悟空这边刚入师门就完成了自灭满门的伟大成就。门外一切自是瞒不过祖师,祖师止住乱跳的眉眼,只得当个又聋又瞎,免得动摇自己这颗以近万载不得波动的大道之心。悟空漫步于廊庑之间,师兄为其安排上好寝处,并细细嘱咐若有需要寻他便可。悟空曰大善,又将行礼,师兄连忙惊惶避开,大呼,师弟!使不得!使不得!莫再折煞为兄也!悟空洒然一笑,供手一礼,便是做罢。一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养花修树,烹茶调瑟,焚香和歌,而寻柴燃火,做食扫地,挑水运浆之活皆有各师兄弟抢去,不敢让其受累轻侮,这师弟命格时局太大,若非自家庙中祖师爷爷乃顶了天的高德大修,神仙中人,又何容得下这天神一般的人物。悟空凡所用之物,洞中无一不备,更无一不精。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
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
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
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听,听得他摇头晃脑,眉低眼笑。忍不住一双巧手合奏拍之,足之抖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如此行作,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欣喜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得静修性,元养本命。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平日闲适之时,常去山后采青,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鲜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甚么道?”悟空道:“但凭尊祖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哩?”悟空言:“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回:“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请:“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想了一想道:“暂定,可有其它?”
祖师又说:“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义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笑曰:“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吾乃个清闲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心底白了这斯一眼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点点头回道:“据此说,也不长久。暂定,可有其它?”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窑头土坯’。”悟空笑道:“师父。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谓之‘窑头土坯’?”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煅炼,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暂定!暂定!”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样?”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好,师父,无为有真真长生之法?”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劣徒,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轻点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但又不敢起怨,只得为长大兄走上前来,先恭一礼,略显责备的轻言道:“哎呀~,我的好师弟!你怎这般半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祖师几时才出来啊!”众人皆显丧气,然悟空一些儿也不恼,只是笑了笑,唤来一班手下人员为众师兄弟请礼赔罪,其礼甚丰,众师兄弟也是转悲为喜,祖师明鉴!非是弟子们沉迷物欲,坏道心,只是怨这可爱的师弟太懂人心人性且壕无人性啊!而圣人王,早已知晓其中之谜,暗笑在心,白等了这么多年,这便宜师父终于肯下手放饵了。面上也只是笑笑无言。那西游中记有:那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如此便晚上一行吧。
当日悟空静养调修。在室中盘坐至约到子时前后,起将身来,沐浴一番,穿好衣服,打开前门,岀离了大众厅房,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悟空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心中笑言:“老师父果然如此与我传道,却是少了些新意。”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局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去惊动,即跪于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
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劣徒!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悟空回言:“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供手一礼,躬身轻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弟子永不忘记祖师之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欲叩头谢恩,却是怎的也拜不下,好吧。圣人王洗耳用心,盘坐于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生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回了寝室便是香甜睡去。此时有人以在床铺摇响清铃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却早过了三甲子,祖师复登宝座,与众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像包皮。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下位施了一礼回曰:“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什么道来?”悟空言:“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道:“师父之言?我常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悟空闻说,倒不以为然,礼拜回问道:“万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是天地石精。”悟空伸手一摸认过肩秀发,笑谈:“师父没成算!我虽非人,却也不比人多人少,亦可准折过也。”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拜一礼笑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天罡地煞变化罢。”祖师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说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么妙法。圣人王也是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一百零八般变化,都学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回言轻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悟空自是藏了本事,故意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霞去勾有顿饭功夫,返复不上三里远近,落在面前,供手羞愧说:“师父,这就是弟子的飞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心下了然,面上却是一脸懵懂问曰:“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云:“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大苦:“这个却甚难!甚难!”祖师拂须轻笑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便要叩头礼拜,自然也是拜不下去……随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弟子决不敢忘却师恩。”祖师笑谈:“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施一礼拜师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对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说:“师弟好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筋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一长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