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章(1 / 2)苍雪悬青首页

在心院,本硕博三个级别的学生也经常会举行交流活动。本科生都是高中考上来的,要么就是复读生,博士生也基本都是硕士生升上来的,但研究生就不一样了,来源会比较杂。像文臣和文卿这一届,两人一位是退伍军人,一位以前是公司白领,其他的同学,除了应届生以外,也有不少是参加过工作的。而且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和博士生相比,很多研究生都属于“跨考生”,“跨”指的是“跨专业”和“跨院校”,其中跨专业的考生备考是最辛苦的,因为考研专业和以前学习的不一样,相关性非常低的话,那基本上就是“从头再来”了。

十月份下旬,学院组织了一次交流会,让那年研一的学生介绍一下自己的背景,聊聊自己与心理学相遇的过程,自己在学习中的感受。在汶川地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一届都会有一些学生家庭成员被地震波及,或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各种惨状,或是经历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而开始去了解心理学的。

学院在了解了学生们的情况后,决定让院长采访一下文臣和文卿。

那天,在学院的大礼堂里,院长先是做了简短的发言,然后就将两位学生请上了台。

院长:那先请两位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文卿:在座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来自基础心理学专业的陈文卿,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可以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与心理学相遇的经历。其实我在加入川师大心院这个大家庭之前,已经参加工作了,以前一直是在南京工作,但是我在成都的亲人,他们是我母亲的堂姐、以及她的丈夫和女儿一家,在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遇难了,虽然我从小和她们不住在一起,最多就是每隔几年会因为旅游或者出差的原因而见个面,其实我想如果没有地震的话,我们接下来也会这样“相望于江湖”,逢年过节就发个短信庆祝一下,时不时和我的那位表姐煲电话粥骂骂男人……但是那场地震,即夺取了他们的生命,也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活。我本人呢,因为一直都无法接受表姐的离世,而长期没法集中精力工作。之后我接触了心理咨询,接受了蛮长一段时间的哀伤咨询,后来我的父母也加入到了咨询当中。从那开始起,我就开始看各种心理学的书籍,甚至我爸妈也会和我一起看,我们会一起讨论各种流派、咨询的技巧、咨询的底层逻辑,心理学家的观点等等。再后来,我父亲退休,我母亲则是因为心理上的一些原因,申请了提前退休,那时我就觉得,我留在哪里发展其实都无所谓了,于是我就向父母提出在心理学方面去深造一下,我父母觉得没什么问题,也就答应了,至于来川师大嘛,其实是我妈妈决定的,因为这里感觉就离去世的亲人一家很近。现在,我和我父母都搬到成都定居了,我们在每年的清明、冬至、以前亲人的生日,已经各种节假日,都会去祭扫。现在也慢慢习惯了成都的生活……

文卿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就停了下来。

文卿和表姐涟漪一样,无论是台上,还是在人群中,只要往那里一站,那就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哪怕是和学艺术的女生待在一起,也不会“黯然失色”。再加上落落大方的表现和流利清晰的表达,在她停顿后,会场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仿佛学院邀请到了名牌大学的教授一样。

接着就是文臣了,院长也看出来了他有点紧张,于是就先开口了。

院长:感谢陈文卿同学的发言,其实自从2008年九月份那一届开始,不光是我们学院,全省的各所高校都迎来了一些学生,他们的家庭被地震影响,那不同的学生,情况也不一样,大多数学生,是像文卿一样,是有亲人在地震中受伤或者遇难,有近亲也有远亲,但是也有一些学生,他们当时并无亲人生活在灾区,他们是以“助人者”的身份或主动参与,或被动地卷入到了救灾和救援的工作当中,那现在站在台上的……那位帅哥呢,就是当时救援大军中的一员,好,那我们就请这位曾经的兵哥哥来聊一聊自己的经历。

伴随着掌声,文臣聊起了自己的过往。

文臣:在座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来自11届基础心理学专业的高文臣,我曾经是一名武警卫生员,在武警XZ总队日喀则分队服役,一共待了12年。其实对我们在西部地区驻扎的军人来说,地震是经常会遇到的,只是说大部分遇到的都是小规模的地震,而且那里地广人稀,造成的伤亡一般都比较小,如果发生了相关灾情,我们会人先赶到那里,将村镇里的受伤的群众就出来,根据伤情将他们送到相应的医疗机构,这个是比较麻烦的事情,因为那边一般只有县城才会有条件比较好的医院,所以在路上需要非常的小心,尤其是骨折的人。但是后来的汶川地震还是和之前的情况都不一样,因为波及的面太广了,受影响的人也很多,部队方面也动员了很多的力量,像我当时就和我们支队的几名四川籍的战友一起到了青川,后来到了都江堰和另外的战友汇合。

院长:当时你身边那些四川籍的战友在得到了地震的消息后都很着急吧。

文臣:当时呢,通讯是断了大概两天吧,像我们恰好是两天后出发的,我们有自己的通讯设备,在灾区的通讯逐渐恢复之后,老家四川的战友们也陆陆续续联系上了家人,当然也有没能联系上的,这些人当中有的在到了四川老家后见到了亲人,但也有的是在灾区待了很久,才最终知道到家人离世的结果的。

院长: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例子呢?

文臣:我当时第一时间是赶到了青川,那里也是我一名很亲密的战友的老家,我主要负责当地伤员的救治,期间呢也找到了他的父母,后来青川的情况有所好转后,我们一行人又去了都江堰,在那里我找到了那位老战友,一方面呢,他的父母和哥嫂都是平安的,但是他当时一直都没法联系上他女朋友和人家父母。当时呢,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他们已经认识了要四年了吧,那位战友呢,本来09年是打算退役的,那基本上回成都了么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结婚了嘛。

院长:那他当时肯定要急死了。

文臣:大概是他在都江堰呆了一周左右吧,那时候我也到都江堰要四天了吧,我们接到了消息,他女朋友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本人也是抢救了几天后……最终不治身亡的。

说到这里,整个礼堂都陷入了沉默,紧接着就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声,其中还夹杂着“啊呀”之类的声音。

然而文臣却并没有将当初的真实情况说出来。

一开始涟漪虽然身受重伤,但其实是可以痊愈的,这是当时医生亲口告诉牧恒、文臣还有天杨的;然而后来,涟漪出院后,因为自己承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幸存的负罪感,自己一个人推着轮椅,冲下了悬崖。

之后,牧恒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想跳下去,不过因为有文臣和天杨拉着,最后三个人一起滑到了山崖下面,而那时,他们三个都还有伤没好。牧恒看着眼前摔在地上的,躺着一动不动的涟漪,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又摔在了地上,最终爬到她身边。然后先是小声喊了两下名字,但涟漪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又怎么可能会有反应呢?接着牧恒就开始大声吼叫涟漪的名字。

只是,再大的声音,也不可能再叫醒涟漪了。

文臣不这么说,主要还是觉得当时的情况太惨烈了,涟漪摔得全身都是血,牧恒抱着她失声痛哭,文臣和天杨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文臣在想到这些的时候,自己情绪也会很激动,他怕在这样的场合,如果失态的话也不太好,于是就编了这么个说法。

接下来,院长继续和两位聊起了他们和心理学相遇的过程。院长先是询问了文臣的心路历程。

院长:那你大概是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这条路的。

文臣:这个问题,从前天确定要参加活动开始,我就一直在回忆,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久了。虽然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点,但是我可以聊一下过去十多年中,几个比较关键的节点。第一次和心理学相遇,应该是我考医师资格证的时候,那时了解到了很多偏“古典”一类的流派,像是精神分析;第二次相遇的话呢,我觉得可能跟我身份有关,作为卫生员的话,平时主要是给战友看一些病之类的,不过他们因为天天都要进行高强度训练,所以一般没什么健康问题,他们主要会面临一些运动损伤方面的问题,处理起来也不是很复杂,大家相处久了,他们自己就会和找我聊一些心事,例如担心自己会不会回不去,父母和其他家人该怎么办……

院长:日喀则也算是“前线”。

文臣:是的……除了这一类问题之外,还有一类比较常见的困扰就是退伍后的生涯规划……

院长:诶,你别说,这个问题对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说也是个“硬骨头”……

会堂里的师生们都笑了起来。

文臣:那因为我在考证的时候,有了解过一些咨询方面的内容,但是又没有非常深入地去了解过,所以当时我也只是做一个倾听者,基本上不怎么给反馈,最多就是给一些应和,像是“怎么这样啊”之类的话,更关键的是,有些战友对于未来的迷茫,其实我也有……

院长:你的父母是不是很希望让你退伍了就去做医生啊。

文臣:是的,他们觉得反正都是看病嘛。

院长:那你是不是有点……“迟疑”。

文臣:我呢也不是不想做医生,只是对我来说,要在武警系统里获得什么样的级别,然后再退役,这些事我最初还没有定下来,这种时候就让我一定要在退役后做什么我就觉得有点太早了,而且我也想了解一下战友们的去向和多年后的发展是怎么样的,再做决定。

院长:那你有想过一些其他的想法吗?

文臣:部队里是有一部分人是想要深造的,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位战友,他就一直想往铁路工程方面发展,他最想去的就是西南交大……

院长:那你深造的话,你有没有很想读的专业。

文臣:其实我当时就已经想往“心理咨询”这方面深造了,刚才说到是“第二次相遇”,就是说的那个时候,但是那一次“相遇”了解的更多是咨询师这个行业的……像是学习和深造的途径、工作的方式,像是个人执业还是去咨询中心,再或者是医院的心理科,以及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和优劣。反而专业知识了解的不是非常深入。

院长:你指的是具体的咨询流派吗?

文臣:其实流派和议题是有了解过的,但是了解的不太深入,更多是宏观层面……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流派自己的“原则”,或者“逻辑”吧。

院长:能给我们举一些例子吗?

文臣:比方说叙事疗法所强调的,问题的“外化”,以及问题是问题、而人不是问题的……这种“非病理化”的取向,还有就是焦点解决治疗的一些理论,比方说,鼓励来访者自己去发现属于自身的,那些可以用来解决问题的资源,更多去聚焦于未来的发展而不是陷在过去中。

院长:你当初了解到这些内容后,你有什么感想或者……感悟吗?

文臣:一开始了解到这些内容呢,我的第一反应是“好有道理啊”,就是给人一种“拍案叫绝”的感觉……

整个会堂里的人都笑了出来。

文臣:紧接着就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就“会”了。

院长:立马能成为咨询师了是吗?

文臣:是的,也算是“无知”惹的祸吧,在了解了这些“金科玉律”之后,再有战友来找我聊天,我就会直接搬出这些“条款”来回应他们,然后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听了这些内容后,是感觉挺有道理的,使得他们看待一些问题的时候思路更清晰了,也的确戳中了他们心中的一些“痛点”,但同时他们又会觉得,有涉及到需要自己做改变的一些方面的话,却又更加不愿意去“改变”了。

院长:所谓的“深入交流”一般都会聊到一些什么呢?

文臣:和不同背景的战友们有聊过,很多人都会觉得,明明自己算得上是一个“受害者”,那就算自己的“缺点”是因曾经的经历而起,那为什么还要自己去改变呢?难道曾经的加害者不需要改变吗?

院长:可以给我们举个例子吗?

文臣:外界一般都会觉得子弟兵总是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形象,但是呢,我接触到的很多战友,他们在小时候,却并非全是那种精力特别旺盛、极其擅长体育的男孩子,当然在入伍的那个时候,我们的身体素质肯定是达标的,那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是性格特质,以前也并不全是很“勇敢”、很“阿尔法”的那种……怎么说呢,并不都是那种“孩子王”的样子。

院长:那你身边的战友有不少就是那种比较“反常”的?

文臣:身边是有些,小时候胆子小的、爱哭的、体育从来不及格的、体弱多病的、一年调七八次盐水的等等,他们很多都是到了青春期后,身体发育了,然后健康和心理有了个质的提升,最终在高三、或者大四的时候,权衡了各方面的利弊,选择应征入伍。

院长:你说到这儿,我想台下肯定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好奇一个问题……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大家听到这儿都开始起哄,希望文臣多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

院长:你看,大家都对你的经历特别感兴趣。

文臣:我就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结”吧。我父母都是农民,但是家里条件还算可以,因为在我读小学之后,我家就把地承包出去了,我爸去开长途汽车了,我妈则是在家照顾家里人。

院长:看上去那还是一个很温馨很温暖的家庭。

文臣:其实我们家没遇到过什么变故,我自己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创伤”,但是呢,我父母有一点让我很难接受,就是他们一直在拿我和我哥比,我哥比我大四岁,我记得从我记事起,我父母就一直跟我说“你看看你哥”,他们倒是从来没说过要我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大家都笑了出来。

院长:他们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你和他的年龄差异。

文臣:越小的孩子,年龄差异就表现得越明显,在我小时候呢,很多事,我感觉我父母不是很愿意教我,他们总是让我问我哥,然后呢,我哥虽然比我大,但是他在小时候,表达能力也并不成熟,怎么可能把小朋友问的那些问题都回答得很清楚呢,所以我经常会有一种被他们三个“抛弃”的感觉,那后来我上学了,我再有任何问题那都直接找老师同学解决,除了学习外基本上都是和同学打球,我都是把所有的问题和烦恼在学校里解决完了再回家,防止和家里人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摩擦。

院长:那你父母有没有察觉到你可能很少会主动和他们沟通学习的事情。

文臣:我的成绩总体还是可以的,所以我父母也很少来过问我的事,当然他们也确实觉得我在家基本上是不怎么说话的。

院长:他们也没觉得这有什么。

文臣:貌似是的吧,直到后来我从山中医毕业,然后入伍通过,确定要去XZ了,他们一下子就觉得特别难以接受。

院长:他们可能希望你就去周边省份,别太远的地方。

文臣:是的,XZ一方面太远了,而且高原地区,空气也很稀薄,他们担心我去了几年会不会落下病根,而且XZ也算是“前线”,他们也担心我的安全。

院长:可能你是真的很想要“逃离”那个环境。

文臣:现在再回望那时候的选择,我承认……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开的。但在当时,我也没有和家人撕破脸,我给出的解释是,去偏远地区执勤的话,转业后可以有诸多照顾政策,总体来说对个人发展还是很有利的。

院长:这是你当初的原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