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还不懂事,就知道等着分贡品吃!那回三太奶奶可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以后缘分已尽,犬劫、兵劫之厄的情,她老人家还了,以后她再也不受香火啦!”
“这又跟那痨病鬼有什么关系?”
“那痨病鬼看样子活不过这冬天,如今叫他过来同三太奶奶做个形婚,等他一命呜呼,便是断了一份俗缘,到时候三太奶奶的情劫,不也是过了?”
“如此便可过了情劫么?”
“那是自然,你没读过那话本么,都是狐女书生的故事,好不容易有个痨病的秀才,庄主这才下了血本,听说他给那厮的买命钱,足有纹银百两哩!”
“纹银百两?这爷爷倒是做得逍遥!”
“拿了银子还能做爷爷,那痨病鬼也算是死前风光了一把!到时咱们帮三太奶奶过了情劫,说不得还能再寻一片参谷、参田!”
“就算寻不得参谷参田,三太奶奶度了情劫,也能成就地仙,按你所说,倒也不亏就是。”
“……”
“……”
窗外的丘知鸿听到了这一段,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异彩纷呈了起来。
狐狸成仙须得经七劫之厄,这他是听说过的。
这七劫,分别是启智、寿元、犬劫、兵劫、化人、雷劫和情劫。
七劫一过,狐狸就是狐仙了,到时候不管是受人香火、成一方山神,还是图个自在,做逍遥散仙,都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
虽说七劫之中,自己力有不逮时也可倚仗外力相助、事后还了因果便是,但这七劫终究是修行的劫难,每一劫都是一次历练、一次因缘际会,从没有听说过还能“没有劫难、硬造劫难”,搞个形婚来过情劫的!
情劫不过,便请个痨病书生做形婚,只等书生病死,便算做了寡、断了情?
这不是扯淡么!
听他们这语气,那只倒霉狐狸恐怕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竟被拉了皮条!
这真是可笑,你们既认那胡芊蓁做三太奶奶,难道三太爷爷是谁便不知道了么?
思及此处,丘知鸿终于是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在窗下又听了一会,直至四更时分,屋中几人已经惺忪朦胧,嘴里翻来覆去开始胡乱叨咕,这才离了房门。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份孽缘虽然是胡家庄自作主张,但终究是由胡芊蓁而生,若是要彻底消弭,也当由她来断!
思及此处,丘知鸿二度绕到祠后,再次翻入了宗祠之中。
这一回,他四下翻找,终于找到了胡家庄的族谱宗志,仔细阅读之后,心中终于有所明悟。
于是,他干脆在宗祠大堂内摆好了香案牌位,燃起了一支檀香,从腰间摸出一张黄纸,咬破右手食指,迅速写成一道符箓。
只见丘知鸿左手一掐离火诀,这张符纸便爆燃起来,化作了一团火球,飞灰滚滚,落入了香炉之中。
身边没有桃木剑做法器,丘知鸿索性便拿了烧火棍,在牌位上轻轻一敲:“大道有方,符箓正宗,以灵为引——拘!”
一道青烟猛然腾起,牌位颤抖了几下,随即一动不动。
檀香袅袅。
丘知鸿也不着急,只是看着在那一点香火,拄着烧火棍,静静等待。
约莫一刻钟后,在檀香燃尽之前,一道银灰色的影子从不远处窜来,在到达了宗祠之外后,化为一道妖风,逾墙穿堂而入。
“谁家道士唤我?”
话音未落,一道高挑身形便出现在了祠堂之中。
高髻云鬓拢银线,皓齿朱唇玉肌颜。
不怒自威威风凛,命世之英英气然。
羽冠貂裘盖风雪,负剑悬索按长鞭。
寒鸦岭上逍遥客,既是狐妖亦是仙。
和寻常故事之中千娇百媚的狐娘不同,这位胡芊蓁名字听起来柔弱纤细,但见了面后,却俨然一副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模样。
也许是因为她本相是只白狐的缘故,胡芊蓁童颜鹤发、气质出尘,倒更像是只白虎得道!
在丘知鸿打量着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瞧着丘知鸿,这位狐娘化为人形之后,不仅打扮英气、形体矫健,而且身高相当惊人,甚至比七尺的丘知鸿还要高上几分,这使得她的目光里,天然地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便是你这个小道童唤我?”从头到脚瞧了瞧丘知鸿的模样,然后再瞧了瞧周围的境况,胡芊蓁似乎没有初见之时那么暴躁了,“你家师父没教过你,‘唤灵引灵方便法门,拘灵遣灵得罪旁人’的道理?”
话中带着责备之意,但也说不上咄咄逼人,只是以长辈自居,俨然把丘知鸿当不懂事的道门童子看待。
显然,丘知鸿用的拘灵诀,在她看来分明是不礼貌——你个小小道童,唤我过来却靠着香火牌位,用拘灵法诀而非唤灵法诀,分明就是不敬,若是有事要说的话,先道个歉吧!
丘知鸿暗道一声抱歉,面上却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只是烧火棍举起,凛然指向对方,低声喝道:
“胡芊蓁!你犬劫兵劫之缘已断,化形雷厄已除,为何不思渡了情劫成道,反而还与凡人搅在一起,受人香火?”
面对质问,胡芊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冷笑:“我与胡家家祖有缘,庇佑故人之后,难道还要与你分说么——倒是你这不知谁家的小道童,天色未明便拘我到此,靠的还是胡家宗祠内的生位,也不怕老娘去城隍那告你一状,言行无度、狂悖无礼!”
说着,她便举起了腰间的长鞭,向着丘知鸿一甩,就要把他缠住捉拿。
“且莫急,且莫急!”丘知鸿嘿然一笑,用烧火棍抵住了蟒鞭,“论及言行无度、狂悖无礼,那我可比不得你那故人之后!”
蟒鞭缠在烧火棍上,用力扯动却拽不回来,这不由得让胡芊蓁又惊又怒。
须知这蟒鞭虽算不得什么法宝,但也是一条三百年大蟒筋皮所制,当年胡芊蓁同这条噬人巨蟒争斗,几近身死,这才将其拿下。
纵使是因为她看丘知鸿年纪不大,还是个道童打扮,所以并未真正下死手,但对方只用一根寻常烧火棍,便将其锁住,这却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小子也没用什么法诀神通……怕不是个炼体高手!
思及此处,胡芊蓁既有几分愤懑,又有几分无奈——人是万物之灵,哪怕是个小道童,也能有如此修为,亏得自己在山中苦修三百余年,也难怪他用起了拘灵法诀毫不客气。
锁住了蟒鞭的丘知鸿却并未多想,眼见着胡芊蓁一时无语,他也就得了功夫,从腰间掏出了许秀才的那张牌位:“瞧一瞧,你的故人之后,这胆子能有多大!”
胡芊蓁抬眼看去,一眼就看见了“敬三太爷道德学士许彦章之位”几个金字,在愣了片刻之后,她一把丢了蟒鞭,直接从背后抽出了宝剑。
“好你个贼道,毛都没长齐,倒来寻老娘的便宜!”她单手掐个剑诀,摆出了拨草寻蛇的架势,朝着丘知鸿的会阴处便是一剑,“符箓正道不走,却来寻左道旁门——找死!”
这一剑来得又疾又狠,和之前甩鞭捉拿的架势截然不同,全然是下了死手!
见此情况,丘知鸿心下终于有了数,他只是向旁边一闪,便轻轻松松避过了这一剑,同时右腿高抬,直踢在了胡芊蓁的手腕上。
胡芊蓁只觉手腕一麻,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剑,只听“嗤”的一声,这柄剑便插在了她身后的墙内,直没至柄。
然后,还没等她解下腰间悬索,烧火棍就已经被丘知鸿拿在手中,抵住了她的咽喉。
只区区两招,胡芊蓁就为丘知鸿所制!
虽然已经明白自己远不是对手,但胡芊蓁还是想着挣扎一二,但还未有所行动,丘知鸿早就掐起了离火诀,在雪地上一划,画出了个安身法的模样,将胡芊蓁圈在了其中。
“技不如人,要杀便杀”感受着地上离火燃烧的燥热,胡芊蓁终于香汗淋漓,她勉强动了动喉咙,最终只得把牙一咬,“反正我妖丹未成,你顶多得一身皮囊——快快动手,莫要多加羞辱!”
“你来仔细瞧瞧。”看胡芊蓁这幅模样,丘知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牌位不是我刻的,是你那故人之子打得好算盘!”
说着,他便将自己来到胡家庄的原因、所见,以及在祠堂门房外所听,全都讲给了胡芊蓁。
听完了丘知鸿的讲述,胡芊蓁的脸上半是不可置信,满是恼羞成怒。
“胡守亮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最是恭敬,怎会做此行径?!”
“你很了解他?”
“那是自然,他在满月之时,我就见过他的。”
“你平时就居住在这庄内?”
“当然不是,我未成地仙,若无香火庇护,怎可随意靠近凡人,那岂不是为他们招灾?”
“原来如此。”丘知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狐狸,我算是明白你为何情劫不过了!”
“嗯?”
虽然两世为人加一起,年纪也不过面前狐妖的零头,但丘知鸿却摆出一副你不懂的模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反倒是懵懂异常,只道寻常。”
自己情劫难过、故人之后还做傻事被当场抓了现行,胡芊蓁终于有点破防了。
她面露怒色、龇牙咧嘴,再无狐仙的风姿,反而有几分像是条被人抢了食的狗:“你这小道童,黄毛未褪、乳臭未干,又懂得什么?我于这寒鸦岭上修行三百余年,见了多少痴男怨女,不过是不屑身入其中罢了,哪轮到你教训?”
丘知鸿只是笑着看她。
“你也不过仗着生而为人,身有灵韵,修行更加便捷罢了,怎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
“不服气之前,先见见你那故人之后吧。”丘知鸿摆了摆手,向着门口一指,“正好,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