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2)目送归鸿游太玄(2 / 2)望断苍穹首页

欧阳尚康越弹越有感觉,“这首曲子就叫《乾坤清气》吧,寓意就是雪花为我们带来了天地真气。”

“夫君,我觉得这个题目甚是绝妙。我有一个提议,以雪为题,断然无出《阳春白雪》其右,你应该专门为清晨之雪谱上一曲。一天之计在于晨。此刻的雪花最纯净、最纯粹,没有被任何杂质所污染。”

欧阳尚康听到夫人的才华如此横溢,不禁放开琴弦,几步来到夫人面前将她紧紧裹住,对着她的香唇就吻了下去。二名婢女恰巧透过屋内窗户看到这个场景,曹乐亭主害羞地轻轻推开夫君:“你这是中什么邪了?赶紧谱曲去,力争一气呵成。”不大一会儿,欧阳尚康就谱出了一曲《雪天清晓》,那种志在高天、意在千古的旋律,萦绕在山阳园宅的每一个角落,南墙边那棵百年侧柏仿佛受到了感染,抖抖身子洒落几个雪团。婢女和武士们也纷纷来到院落,大家都听出了公子和公主清洁无尘之志,空灵深远之趣,如同寒潭之清澈。

正午刚过,高籍、单涛一行六人刚走入绘有龙凤呈祥图案的大门,就听到清雅的琴声传入耳鼓。高籍朗声说道:“欧阳贤弟,你这关于大雪的琴曲有点过于阴柔了。”刘伶一边跺脚一边说道:“咱们还是到竹林醉酒石那儿喝酒谱曲吧,没有酒,写出的曲子肯定缺少力量!”高咸不紧不慢地说道:“酒是烈火,雪是冰水,人生原本就是冰火两重天嘛!”

几名婢女端着酒壶酒杯和一些小菜,两名武士抬着古琴跟在“竹海七杰”后面,迎着清冽的寒风和飘扬的雪花向着万翠竹林醉酒石走去,落定之后,婢女给每个人都写上了青梅黄酒。几杯下肚,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淡雅的雪片透过竹叶若隐若现地洒在竹制宴席上,落在酒樽里化作清亮的琼液,蜿蜒的青石小径和竹竿上仿佛飘满酒香。

程秀揉起一团雪扔向汪戎,砸在他的头上,原本就落满雪片的头发就像白头翁一样灿亮。汪戎也用雪团进行反击。单涛喝着酒说道:“看吧!你们俩现在就是满头风雪!”高籍对着欧阳尚康说道:“这个创意真是妙不可言,贤弟,赶紧谱个曲子,就叫满头风雪!”酒精作用之下的欧阳尚康坐在古琴前,手指舞动飞雪在琴弦之间来回穿梭,他猛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漫天风雪之中在塞外云中亡命飞奔的场景,拓跋真的身影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热血逐渐沸腾,激越的音调慷慨而出,有北风在肆虐,有骏马在奔腾,有暴雪在压顶,有大地在撕裂,暴起时如同跃上龙脊柜山的峰顶,低回时如同寒蝉凄切在呼唤。大家都惊呆了,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悲壮激昂的雪落九州,仿佛是自己在顶风冒雪向着不屈的命运发起挑战。最后一个音符沉落之后,一阵北风吹来,整个竹林的冰雪瞬间掉落一地。几乎与此同时,风停雪住,阴云散开,阳光慵懒地洒在醉酒石上。高籍一边鼓掌一边说道:“这个是真带劲啊!不畏冰雪的阳刚之气呼之欲出,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满头风雪》!”

酒过三巡,“竹海七杰”或倚竹而坐,或抱膝而卧,或引吭高歌,或挥毫泼墨。欧阳尚康是“竹海七杰”的物质领主与精神领袖,他的眉宇在傲雪凌霜之后露出收放自如的神色,他拿起酒杯,环视四周,朗声说道:“竹子形态优雅、端庄,我们要像竹子一样修身养性,保持平静与和谐。竹海漫舞韵悠扬,生活如竹意犹长。人生如竹任风雨,不畏霜雪独自立!”几杯过后,他又坐回到古琴前,“兄弟们,我干脆一鼓作气,顺着方才的灵感,再为冰雪之后的天地和景物谱上一曲《冻云残雪》,凑上一个《冰雪四弄》。”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每一个音符仿佛是涓涓清泉从幽暗的沟渠中穿过,伴随着山涧溪流向着江海奔涌,平静中隐藏着深沉的哀怨,富有独特的感染力。

少年学击剑、妙技过高城的高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诗酒趁琴声,起身说道:“今生有幸与各位相聚畅饮,倍感欣慰。确实是人生如雪竹啊!壮年挺拔入碧霄,老干犹存仍风骨,雪打雨淋向云天。人生起伏如竹曲,低谷高峰总相依。”酒香、竹香、琴香铺天盖地,风声、歌声、琴声此起彼伏。大家互相敬酒,畅谈着天下大事、文人墨客的趣闻轶事,更是不时哼起《冰雪四弄》的曲调。在这片清幽的竹林中,他们享受着政治肃杀以外的宁静与逍遥。

单涛也暂时忘记了自己官场上的失意,他的内心翻动如酒,醇厚又热烈。他盘腿坐在蒲垫上,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品味欧阳尚康的琴音,雪后的竹光林色让他如痴如醉,此刻的自在与放松让他完全忘掉了尔虞我诈。

向来喜好老庄之学的程秀,借酒大声诵吟:“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听到这里,汪戎就问道:“子期兄,你说我们今后能够成为肤若冰雪,吸风饮露,御驾飞龙这样的神人吗?”单涛替程秀做出了回答:“贤弟,何止是日后啊,我们现在不就已经是这样的人吗?”程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们俩,然后就近从一棵竹子上掬起一把雪放入口中,然后举起酒杯说道:“神人吸风饮露,我们是吸雪饮酒。这浅显的酒杯根本装不下各位兄弟深邃的思想。”

“醉侯”刘伶表面上崇尚玄虚、消极颓废,实则是蔑视礼法、纵酒明志。他醉眼朦胧中的人间万物,都是无依无靠的一叶浮萍;只有酩酊大醉的自己才是无忧无虑的本色自我。他正在高举酒葫芦,顺流而下的酒水滋润着他的喉咙与心田。他的微笑温暖而明亮,如同午后的阳光,也带有一丝懒散。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高谈阔论:“我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汪戎也感慨地说道:“兄长真是奇才,我们确实都是幕天席地之人,以天地为家,以美酒为食,以日月为衣,可是,有几个人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呢?”欧阳尚康端着酒樽走了过来:“睿冲贤弟,庄子早就说过,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汪戎出身于鼎鼎大名的琅琊王氏,神采秀美,身材矮小,双目神炯,直视太阳而不目眩,是“竹海七杰”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年纪轻轻就已征战沙场。他正靠在一棵竹子上滔滔不绝:“各位仁兄听我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们的感情一定会万古长青!”刘伶端了一杯酒递给他,汪戎起身道谢:“兄长,我酒量甚微,也就抿抿了,意思一下。”

“音律天才”高咸,竖抱着自己制作的四弦十二柱琵琶,长柄圆肚,弹奏着《三峡流泉》,美妙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抱月入怀。他痛饮五杯之后,口中吟唱着古朴的诗歌: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高咸通过跳动的音符表达自己超凡脱俗的追求,空灵的天籁之音直达人心,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单涛更是直言:“高咸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职,必绝于时。”

夕阳西下,天边一抹淡淡的金色洒在白雪皑皑的竹林之中,仿佛一杯黄酒融进沧浪之水。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情绪饱满、内涵隽颖的雪竹盛会。竹林中回荡着一种渴望摆脱精神枷锁、崇尚自由奔放的魏晋风度,留下回归本真、彰显个性的人格风范。七个独特人物的生活方式、兴趣爱好和人生哲学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鸾凤和鸣的氛围,有友情的体现,也有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生存的忧虑。他们随心所欲,随机应变,随物赋形,不从随波逐流,随风转舵。

经过两个多月的建造,用竹木、藤条、树皮、树根打造的“名士之家”破土而出、架空而成。从竹林右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道逐级而上,大约有一千五百尺,就能够见到“名士之家”的真面目。“名士之家”有两排房屋,前排是一栋竹楼,后面是三处木屋,中间的木屋高企,两边的木屋左右对称。

竹楼宽敞高大,呈正方形,分为上下两层,四十八根粗大的竹柱作为骨架支撑,竹柱建在石墩上,墙体和楼板是杨木、柳木与毛竹相互串联,横梁上雕刻弓形花纹。干栏式下层高约七八尺,整齐的粗竹骨架柱列其间,野鸡、兔子、松鼠甚至野猪自由自在穿梭活动。从木梯上楼,侧旁分隔为八间卧室,正屋为一个宽敞的大开间,屋内横梁穿柱,约有两百平方步大小,能容纳七八十人就座,中间摆着一个汉代的火塘,四周有走廊和栏杆。家具比较简单,桌、椅、床、箱全是竹品。竹楼屋顶带三角锥状,木片复顶。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绍早一些。经常在欧阳尚康家里谈天说地、斗酒扬诗的那几个人站在“名士之家”的庄园之前,没有那么多的赞不绝口,大家只是陶醉和欣赏,因为一切都那么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山水的怀抱之中。阵阵山风透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声、鸟语、溪水声混合起来,仿佛是天地山川交响曲。“名士之家”格外清幽静谧,与四周的山林岩石融为一体,真是寻仙修道的绝佳境地,那种抛去尘间杂念追踪生命源泉的梦想仿佛伸手可及。

程秀深有感触地说道:“这么优雅的庄园如果只是叫做‘名士之家’,那真是煮鹤焚琴,咱们应当给它再取一个惠风和畅的名字。”高籍回应道:“我也有同感,这名字中应当体现欧阳尚康的雅名和竹林的意境,两相结合,方可传神。”欧阳尚康对这种厚意担待不起:“不敢当,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我只是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还是使用竹湖山庄这样的称谓更能表现我们的追求。”单涛提议道:“高弟真是托物言志之人,这竹子不就正是欧阳兄弟的真实写照吗?二者原本就融为一体,干脆就叫‘康竹翠舍’。”单涛的这一建议得到了大家的齐声赞同,欧阳尚康也就没有再三推辞。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名士之家”一旦建成,就已经不再属于他欧阳尚康一个人的了,属于“竹海七杰”,属于曹魏,也属于司马。

欢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欧阳尚康很快就绷紧了如何在曹魏和司马夹缝中生存的神经。他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破局,破不了,就会头破血流;破的了,也未必破茧成蝶。

自古以来,给某处名胜古迹、楼塔庙宇、山庄亭榭题个名号几乎成为一种文化习惯。如果只是从书法角度看,谁的墨宝又能够与“康竹翠舍”这样优雅的庄园交相辉映呢?欧阳尚康突然想到,这不是缓和与钟会关系的绝佳良机嘛?!吸取上次“献方屠苏酒”的教训,他知道做任何事情要婉转,万万不可直来直去。喜欢老庄哲学是理想追求,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必须要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