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开炭火,挥剑断索,拎过女童。刚揽到身边放下,小牙咬在虎口,顾琀并未抽手,只是皱了皱眉,不是吃痛,是心疼。
适才瞥见,女童脚下皮肤已被炙得焦糊,水泡缠蛇般攀上小腿却依然自立,是逞强;咬住她,是因下唇已经咬破,恐扩大伤势,又不愿痛呼出声。
薄凉而要强的性子,像她。
越心爱,越心疼。
不由分说,玄剑出鞘。
金铁交鸣,双方收手。
顾琀提早嗅到,只是未料他竟敢阻拦。
铁扇收回,指从扇中抿开,扇在胸前翕动,儒袍起伏,来人显然是名文生。
“天子脚下,生民命重,还请灵尊高抬贵手。”
顾琀瞥了一眼,冷嘲出声:“哦,是个没名的。”
俗人尚武,江湖九圣,并无“文圣”之说。本朝托古书典故,传书授艺为下师,推天明人以授道的为上师,民间俱是“下师”,唯君王并太子可用“上师”。“文圣”卞文和能为太子上师,应有些底蕴,名声却只是君子与人臣尊的,无江湖之实。
顾琀冷哼,指着身前:“她不是生民?”
卞文和微微赧颜,并不气恼,转而颔首作揖:“还请灵尊赏小生几分薄面,将此子交给小生处置。”
应声的是一记白眼:“敢跟我抢人,可是你那位‘国师’师兄又算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宇文皇室能震慑天下,是因宇文老祖。老祖匿迹数年,不知生死。据说老祖指教过两人,一人是当朝国师,另一人,便是眼前的“文圣”卞文和。
卞文和面上尴尬,风度依旧:“此事,当与灵尊无关。”
“无关我可就带走了。”
“灵尊留步,”卞文和犹豫再三,还是含糊解释,“她虽非妖魔,却远胜妖魔。”
双目半暝,显然不屑:“我只看见一个孩子。”白发孩童捻住她的衣摆,她偏头望着,越发怜爱。
卞文和拱手躬身,声若蚊蝇,只她二人可闻:“事关大运,纵是灵尊,保她也绝然不易。小生言尽于此。”
顾琀抬抬手:“言尽就滚。”
句句对抗,是下人谈话。这么说下去,自降身份。
“灵尊”从不在乎。
“文圣”本不在乎。
“灵尊保重。祝武运昌隆。”
顾琀一手抱起女童,拂衣而去。
“文圣”也整衣而去,众人即散,“大师”依旧埋头稽首,不敢起身。
拐进胡同,回望远行背影,忽然目眩,铁扇坠地,一口鲜血喷出,垂目望时,惊觉虎口见红,兀然苦笑。
“菩萨心肠,蛇蝎手段,当真不让须眉……苦了你了。”
他识得素净手腕上开着的荆花。
离别应有三十年,她性情不羁,逍遥自在,不拘小节,大抵早忘了当年事。
三十年前,荆花胎记还敛似含苞,他未习武。她被算计,药毒在身,加之行功走火,被迫为之。流萤夏夜,苦短春宵,晚归书生作了仗剑侠女的第一个男人,孑行侠女也成了文弱书生唯一的女人。红色荆花沿体肤漫到草地,滴落心上,肆意开放在他本该平淡的命途。
宇文老祖依然活着,依然为皇室底牌。指教二人,对前者是指点,对后者却是悉心调教。无仇无怨,无志无愿,文武并修三十年,所求无他,只为配得上她,既得赏识,为达目的,不得已走上老祖铺的路。难得一见,国事在身,驱驰已久,竟不知抉择,终而违心,自讨无趣。
“形秽,形秽啊……”卞文和抹去嘴角血,苦笑愈甚,叹息着窥视良久,直到那玄衣玄剑的身影消失,才怅然望天:
“我尽量斡旋,只是不知,能争得多久……”
眼中惋惜,神色大将般肃穆,严正得近乎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