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共有九户人家,老石匠曾拱头颤颤巍巍刻了四天终于是刻完了臧天笙的碑。
老石匠终究是老石匠,写字的先生吃了饭看了看碑,对曾拱头一竖大拇指,取了褡裢赶着驴就着下午悠闲的冬日暖阳回县城去了。
字写的板正,碑刻的不差分毫。想来是村中吃食不太好,留不住先生多住些时日给孩子们讲讲读书那些事儿。先生是个牛人,传说小时候光屁股给地主家放牛的,放了半年才有条裤子穿,今时今日,先生已经在县衙供职四十余年,衙门里来往文件公文,都出自于先生之手。都说先生名气大,震动西南,一手篆书曾经被当今丞相宇文戊派人求字。真真假假未曾可知。
“快快快…,”焦急的风水先生操着一口浓痰呼呼呵呵喊了好几声,少年终于是在村中汉子的搭手下把碑给立了起来。眼见碑立起来了,风水先生还是不放过少年。
“哼。百八十斤的碑,哼,岂是你一个小辈说翻,哼,翻起来,哼,就,哼,翻起来的。”
众人赔笑。此间事也了了,又捉了两只鸭子,一只鹅给风水先生攥在手里。风水先生还有气,还想骂少年几句,村中汉子终究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请走。
人走的差不多了,少年才又把碑拔起来,挎在腰间。也着实有些沉,少年感觉自己抖一抖力,还是能把碑扛在肩膀上。愣了那么一个呼吸,少年把碑换过来把光滑的一面朝着世人,有字的一面藏了起来。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想去抓蛇了。又是一番缝缝补补,少年还是觉得不妥,一伸手把碑上的字抹了个稀碎。
少年又恭敬地磕几个头,转过身来,冬日的晴空里看不见月儿。
少年刚回了屋,数了数鸡鸭鹅,少了几只想来是打发先生们了。睡不着,却听到有人走过来。按理说在这湾里,太阳落山后是很少有人进来的,自己和臧天笙住了四五年也没几个人敢在日落后进湾来。
“哦,阿月,是我,你马叔。”
少年哪里会不知道,来者是村中马老六及其女儿马大丫。
“大丫,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会上来。”
“阿月啊,马叔不会说话。大丫十五了,该成家了,我和他妈看你不错,大丫给你做媳妇你看可以不?”
“刘叔,我要出门了。”
“啥?出门,去哪?”
“回我老家,我是棋县人。师父走了总是要回老家的。”
“不来啦?”
“不至于。”
“老家说了亲?”
“那倒没有。老家之后我还要出去的,去京城。”
“是了,京城啊,大丫没见过世面,丢面子。”
“刘叔说的哪里话,来,大丫六叔,坐。”
大丫自小左腿残疾,似乎站累了,一瘸一拐地就坐下来,也没在她脸上瞧出个一二三来。
“以后你这,”马六指了一圈屋子,又说道:“不要了?”
“哪里会不要,师父他老人家还在这里,总是要来的。”
“大丫,”马六恨了一声马大丫。
“阿月哥,我会做饭洗衣服,还会,生,孩子。”
“行行行,我,我知道。”
“那你是不是看我有条腿不方便,我会挑水的,我担粪比我弟弟还厉害。”
“阿月啊,天生带你来几年了,村里和你相配的只有我家马大丫…,”
“六叔,我和师父都没想过这些。”
“咋?你师父江湖中人,有仇?”
“没听他说过,他也没说要给我说亲事。”
“那,我老脸都抖下来了,你看不上可咋整。”
“这样,马叔,我先回一趟老家,去京城之前总之来一趟,成不成我都给大丫一个答复,您看可行?”
“行吧行吧。那我和大丫这就回去了。”
“太晚了六叔,今晚上就住这儿,明早我和你们一起下去。”
“不行,大丫黄花大闺女,怎能住别人家里。”
“六叔,今晚上就住这儿,山里晚上蛇多。”
“嘁,我马老六活了几十年还怕几条蛇。”
“六叔,你和大丫来了这么会儿,有没有听到鸡叫鸭叫的?”
马六一听,多少还是明白了些。
“那行吧,今晚上就这住下。”
“那大丫去里间睡我床,我和六叔就在堂屋睡。”
“黄花大闺女睡你的床。唉,行吧行吧。”
少年的床头正对着月亮升起的位置,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位置。马大丫的心砰砰乱跳了一下午,到现在还在咚咚咚的炸,睡不着,一睁眼就看见明晃晃的月亮。说也奇怪,冬天的月亮怎么看都没有这么亮的,可是这个月亮看上去就是很亮。马大丫把脑袋探出来,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连柜子上有本书她都瞧见了。马大丫又把脑袋缩回被子里,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马大丫暗地里就喜欢阿月,她只知道这少年叫阿月,村中人叫他阿月,他师父也叫他阿月。虽然阿月矮小了点,还不如马大丫高,壮,但是阿月懂事啊,不像村里其他孩子光屁股在河里摸鹅蛋,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光着屁股甩了屁股蛋子跑回家。
年岁渐渐大了,阿月师父的本事村里人传的神乎其乎,后来又是阿月来给村里人看病,马大丫就越发喜欢阿月。总之马大丫怎么瞧,阿月都是她的汉子。
忽然一阵风拂过,一抹淡淡的云从月亮面前划过,月儿淡了几分,马大丫不知怎地也就睡着了。
次日,三人下了山。
七年。少年对于父母的感觉就是憨厚而轻浮。日常生活的时候他们是很轻浮的,他们开的那些玩笑,少年全都听懂了却只能装作不懂,因为少年已经懂得,他们这辈子能有的快乐便是这份无知的轻浮,这份轻欢快地漂浮在憨厚无知的人口中,在大山隔绝的村落里肆无忌惮地跳跃着,就像祭祀时候才有的篝火。
但是,这些轻浮的人,他们在面对大事情的时候却又显得憨厚的傻。当皇帝老子的铁骑嘶叫着扬起铁蹄,他们能做的只能是交上人家说的赋税。这时候那些轻浮的玩笑自己藏匿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