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虏压境,圣祖忧心如焚,吐血升斗,医官尽皆束手。
岂料吉人天相,一宵熙攘后,圣祖竟不药而愈,其间隐情,终永乐一朝,不足为外人道。每忆及此,圣祖笑曰,吾命系于天,非人力可违也。
——《圣祖武皇帝本纪》
死了么?
如果是死了,为何还能记起生前的事?
张重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像无根的浮萍,在天地间飘飘荡荡。身遭皆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来时去路,混沌不堪。正在彷徨,前方隐约透过一丝灯火,好似有人举手在召唤自己。
待到近前,却原来是一座悬空的石桥,桥底下白雾茫茫,看不到深浅。一名面如瓜皮眼神昏暗的素衣老妪站在桥头,手里捧着一碗见底汤汁,柔声道:“来,喝了它。”
张重华意识懵然,不自觉地接过碗,正欲喝掉,冷不防眼中余光看到桥头上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醒目的大字——奈何桥。
奈何桥?
张重华吃了一惊,自己莫非当真死了不成?如若不然,怎么会到了这一处所在?
这里是奈何桥,那眼前这名素衣老妪定然就是孟婆了。
传说,人死之后需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世今生一应权势名利和爱恨情仇,转入幽冥地府,生前积善者,可入轮回,再世投胎做人。行恶者,则判令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万般苦痛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张重华冷汗淋漓而下,神思顿觉清明,原本呆滞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寒光,劈手将手中的汤汁泼在地上,叫道:“我乃大凉王张重华,汝不过一幽冥鬼婆,怎敢以此汤汁惑我?”
“你虽生而为王,如今也不过是一缕鬼魂,与众生无异!”说话间,奈何桥头转过两人,一黑一白,头戴尖帽。张重华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看两人这身装扮,分明就是专司缉拿鬼魂的地仙黑白无常了。
张重华怒道:“本王年未及冠,正当青春,如何便死而为鬼耶?”
黑无常范无救冷冷地道:“你在世时虽贵为凉王,然内不能禁伦常之丑而全名声,外不能拒胡虏之祸而保黎庶。稍有得意,便荒怠政事,闻过而不能改,终致暴亡。”
白无常谢必安接道:“因你之故,北方汉人最后一块净土内乱汹汹,几无康宁。以致胡虏横行,百姓流离失所,千里之地,白骨森森,汉人千百年来的精华传承,几遭覆灭。试问,你活着又有何能为也?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
一番话说得张重华瞠目结舌,冷汗津津。欲待反驳,白无常冷声又道:“说你是千古罪人,谅你也不肯服气,你且看看身后事,便知我等所言非虚。”
说话间,白无常虚空一指,张重华顿觉眼前景象变换,身前身后诸般事,一幕幕如流光掠影,尽皆呈现在眼前。
永乐八年,己身亡。
旬日,世子张耀灵即位,旋即被庶兄张祚指使人扳断腰身惨死,时年仅十二岁。
张祚即位,残暴不仁,兽行毕现。先前已与己之生母马氏做下了丑事,旋又强占己之发妻裴氏。更有甚者,张重华待字闺中的女儿亦未能逃脱张祚之魔掌。一时间,国人大哗,内外震惊。张祚之兽行,令人发指,古今未见。即便人性泯灭的羯胡与之相比,亦有不及。
及后,宋混兄弟与张瓘里应外合,举兵攻陷姑臧,张祚兵败身亡,张重华幼子张玄靓得以即位。岂料旋即被张重华幼弟张天锡所杀,张重华一脉子嗣就此断绝。
其时,中原之地因羯胡暴政,百姓困苦,饿殍满地,十室九空。先有氐族符氏崛起,占据关中之地。及后,石闵取代羯赵,与石氏子孙相互攻杀。北方鲜卑慕容亦虎视眈眈,意图逐鹿中原。由是,中原大地更无一日之安宁,汉人百姓几被灭族。
正所谓,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因汉人势微,其后数百年间,北地各胡族相继入主中原,直到隋文帝一统天下,方才结束了这数百年来梦魇一般的可怕历程。再往后,中华大地春雷阵阵,雄狮觉醒,中华民族历经千百年沧桑,重新傲视于世界民族之林。
…………
张重华做梦也没想到,暴亡之后,自己的妻子竟会落到如此凄惨境地,自己的嫡亲兄弟们竟然残暴如斯,毫无人伦纲常,凉州竟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中原百姓竟会沦落如斯。
追论起来,祸根自然是司马氏种下,八王之乱耗尽了晋室精华,然张重华在此过程中亦有难逃之责任。身为封疆大吏,上保国下安民,其份所之责也。但是今日所见,却让张重华羞愧无极,无言以对。
黑无常冷冷地道:“看到了吧,这便是你之罪孽,万死难赎其一。我且问一句,你服是不服?”
张重华一脸死灰,手脚皆颤,喃喃地道:“别问我,别问我,本王不知……”
“终究是无能之主!”白无常冷冷地看着张重华,轻笑道:“眼见得自己妻儿落得如此下场,却无一言以对之。其行如枯蒿,其心如顽石。休怪本仙小看你,人臣、人子、人夫、人父,你哪一样配得上?依本仙看,若你还有来世,当为人畜可也!”
“汝怎敢如此蔑视本王?”张重华终究青春年少,血气方刚,闻言顿时勃然大怒,脖颈上青筋浮现。从小到大,他何尝被人如此羞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