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撑开了双眼。

绿色的乱码洪流自那无机质的瞳眸一闪而没。

“夜先生！您的恋人醒了！”

服务员调得恰到好处的夹子音在耳边亮起，绯轻雪只来得及捕捉其窈窕的身姿，及嵌满复杂电路的透明后脑勺，没看清是不是声如其人。

毕竟是机器人，离去通报的动作相当利落，没有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跟她吃惊或者废话。

她困意还在，一时搞不清今夕是何夕。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刚刚做了一场很长……很长，长得好像过去了两辈子似的梦。

尤记得梦境甘美激烈，以至于她起身后一动不动，试图分析梦境与现实的关联。

可梦就是梦，一如既往地抓不住摸不透，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去势如退潮。

随着飘满数据的电子识海，各种器官渐次苏醒，开机运作的系统提示，越来越清晰的现实意志占据了主导，叫她找回无聊的清醒。

比起与现实逻辑三观根本对不上，全然无法理解当局感受的乱梦……自然被识海视为无用，几秒后尽数抛诸脑后。

正当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处按摩会所休息间一般的地方，电子识海灵敏非常，远远便捕捉到他比常人要“端着”的脚步声，渐渐贴近这间包厢。

心念一动，她不关心的背景杂音自动被识海模糊，留他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好似打拍子般来自此会所人手一双的木屐拖地声。

他来了。

她的男人在敲门，她道一声“请进”，眼前豁然一亮：

那身乍看沉闷、实则耐看的浴衣很衬他，款式典雅大气，材质显贵。衬得他同浩瀚银宇一般，本就高贵的容貌气质更是惹人窒息了。

——这不是梦里那个男主角么。

她望着这张明明熟识，却莫名漫上几分陌生的脸，心思电转：

哦，原来不是梦，是最新的沉浸式筑梦穿越体验游戏机。

赛思纪2099年，几十年前被批“杞人忧天”的游戏世界不幸成为史实。

重度污染的空气导致全年黑夜，到处是光怪陆离、资夲生怕轮空的广告频大厦。

目之所及的所谓“人类”都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或可以称为必含AI运作的“新人类”。

即使如她这般中层偏上的阶级，这副躯体内所剩的原生人类部件也不到10%。

在科技狂澜的推动下，赛思纪的基础工作制为36小时一天，对应着如今48小时为一天的计时单位（反正天一直都是黑的）。

全年只有节假日可以休息，没有什么周末双休。

人类脆弱的五脏六腑也早被优胜劣汰弃之如敝。

各种档次的黑科技应有尽有，人体内什么器官皮肤细胞都可以替换，五官六感也可以据私人定制，改装出各种利己不害人的功能感觉（此处有成山的条款限制）。

端看价位合不合适、耐不耐用而已。

譬如，哪怕你穷得叮当响，最便宜五分钟播放一次广告的脑子，也是有得选的。

她亦换上了以她的经济实力能选择的最佳方案、精密稳定的机械五脏。

一年只用睡一天都不要紧的那种，多出的时间可以用来度假什么的。

比起全年无休的下层人，她对她这能够月休一日的工作十分满足。与她同届季休的同事朋友们也常道羡慕。

此时他们坐在中式装潢的水吧里“用餐”。

水吧顾名思义是真的“水”，作为专为约会消遣用餐厅，这里没有真的食物。

将脑波同桌面相连，你只要动动电子识海，想吃什么桌面就会呈上什么。

吃进去是假的，口感却有保证，收费倒是比真吃还贵。

他们的铁胃就核桃大小，昨天吃过一顿，今天便不工作了。撑它会容易坏，所以坐在水吧消磨解馋而已。

随便怎么“吃”，把满汉全席“吃”完，都只会满足味蕾而伤不到身体。

坐在她对面的浴衣男人是她今次的相亲对象，他们今日相约在这俗称“销金窟”的相亲特供会所，为的是考验对方增进感情。

在坐上名为“前世今生”的筑梦穿越机之前，他们一起去过男女混浴的浴场间，观察他用模拟机化出分身，同别人现场联机“大战”，确认了他装在关键处的用具并非假货，婚后能保证夫妻生活基本。

以120分制的印象分计，绯轻雪可以大方地拨给他60分。而上一次的相亲对象在这关只有20。

毕竟装什么型号、效用是不是她的菜也是博弈的一环嘛。

结婚可是一个大项目，风险投资，不谨慎不行啊。

但见他懒散地一手支颐，练琴般骨型优美的手心不在焉地叉起跟前一块嵌有草莓的蛋糕，用眼神问她想不想“吃”。

绯轻雪瞟他一眼，配合地张开嘴，他便自然地投喂起来。

“你觉得刚刚的故事怎么样？筑梦游戏机可以多人联机，其剧本人设，完全依据在场玩家的人数、性格和兴趣等随机生成，每个人都是主角。

“一起来的可以设置羁绊倾向，可接受的亲密程度，和陌生人的交深程度等，再根据故事发展做出选择，测试友情爱情。

“一经推出，一大批感情破裂、对象现场偷人私奔等修罗场笑话层出不穷，本来还算有趣。

“但被婚介所炒成什么相亲必备的金科节目后，如瘟疫一般迅速感染市场，发展到如今和二十六路人格一般的脍炙人口。

“你……也是它的捧哏？”

这个名为夜非雨的男人顶着同他铸就的“绯轻寒”同人的音容笑貌，说话却毫无“仙气”。

开口字字珠玑，言辞不无犀利，却是用没睡醒的语气说。

闲聊或试探，任你干多少般。一派“立体防御”的高人派头。

…标准精英架势。

“你这台阶搭得，有让人下去的地儿么？你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要说‘我也是’岂不是显得我很俗？”

绯轻雪是个不吃枪子的，你在商场上给她穿小鞋她尚且要夹枪带棒地还击，不说这可有可无的相亲局了。

话说回来，再高级的打工人也是打工人，只要有社畜就有老板们霍霍的地儿，哪家社畜不对老板那家常便饭的“没有选择的选择”类套话恨得后槽牙痒？

更遑论区区男人同她摆什么臭架子？不会真有人信霸道总裁那套能打动谁吧。

“你可以试着说服我，利用这似是而非的游戏结果，分析出你想要我接受的结果。”

绯轻寒……夜非雨轻哼一声。

“你不是很擅长吗？”他说。

“啧，我还以为夜总不记得我了，原来记得的呀。您这样讲话，不会还在记上次谈判失利的仇吧？”

夜非雨洒脱一笑：“作为遇见你的契机，从长远来看，那点失利倒是稳赚不赔。前提是这次相亲顺利。”

绯轻雪美眸一转：“可惜了，不怕得罪你，不似夜总这般追求完美，我倒是很钟意这次的游戏结果。

“不如说玩了那么多次，就这次最有意思。哪怕我们的相亲告吹了，我也不后悔跑这一趟。”

夜非雨垂眸，面上镇定自若，不住轻点桌面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几分心事，语气也变得不无压迫。

“为了一场游戏，丢掉一段良缘。你倒是舍得。”

“夜总怎么知道我们就是‘良缘’？但这个游戏结果可是能让我吹一辈子的。”绯轻雪无不调皮道。

夜非雨不置可否地冲她一颔首，便干脆地起身了。

绯轻雪想也不想地拽住了他的袖口，后者回眸中有讶然。

“我没有那个意思。”

绯轻雪连忙解释。

“你不满意游戏结果正好，我表现也不好啊……你让我分析，我都没跟你急，你倒生我的气？”

夜非雨平静的眼眸摇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