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的血变得冰凉。
那怎么可以是一个孩子?!
营内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接着是不停的怒骂。李明分明看到营帐上的积雪也颤抖了一下。营前的士兵向他敬礼,掀开营帐。果然是那位新来的军官怒火中烧。不过发出脆响的倒不是茶杯盘碟之类,而是军官手脚上的铐链与桌子撞击。
三十年里,这里的军官来来往往,除了一些年迈的、对前途没有指望的,大多人都会经历一个不满的阶段。年轻时的他困惑于这些军士的行为:乌勒尔驻点从不缺少补给,仅有的敌人是偶尔冻结的水管和鲱鱼罐头,比起在西北边境的饥饿、寒冷、火炮与堆积的死亡好上太多。现在他已经能理解:这些被放逐的外边的人倒不是真的愤怒,而是在失意与恐惧中短暂崩溃。
在这个乌勒尔驻点外的营帐内,李明对军官敬一个礼,说:“少校,”——对于乌勒尔驻点,这显然是个过大的军衔——“月亮在法涅山顶,时间到了。”
军官肉眼可见地瘫软,一会儿用手指向桌上的信封。未等军官开口,李明说:“您的信件将在五月送出。”
军官唔嗯两声,挺身站起。直到随着李明走到礼台,被敲上钉子送入地下,他口中都在不断诵念,从神主到里摩尔王,从涅墨叙女神到筑城者阿德莱德,从树之圣子厄伊到哀颂之贤者哈姆兰,夹杂着许多李明没听过的名字。
礼台是一个粗制的石坛,被常驻乌勒尔的士兵们私下成为“深渊上的断头台”。等到一个圆月夜,外来的军士们须在礼台上被剔去头发,象征着归还乌维蒙奇的祝福;他们须撕开三块画着树纹的麻布,象征着对神主的背弃;他们须褪去所有衣物,双肩和脚腱被敲上钉子,向反叛的恶魔请求力量。最后他们会带着士兵长赠送的神像被送入礼台下方,余生忏悔。
据说这是一个传承下来的仪式:乌勒尔据点下镇压着冬天的恶魔,祂渴望有体温的生命,但一般的生命一旦接近祂就会被冰封,因此要有人向恶魔祈求气息,从而能将自己献祭给冬天的恶魔。乌勒尔据点对于礼台下方的实际场景一无所知,但偶尔士兵和村民们会谈论这种举动的意义:今日看来,体罚、抛弃信仰、进入地下,比起献祭更像是一种酷刑。
一切结束,安静了下来。李明向地下的入口敬了军礼。那些人有些是被放逐的真正的军官,有些是犯下过错的士兵,偶尔还会有政治犯,名义上都是被提拔到乌勒尔据点的“少校”。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这个称职的下属不过是个刽子手。但他可是恭敬地敬了礼呢。
他回到那个营帐,他被风雪吹僵的脸额瞬时舒展。他洗净手上的血和铁味,坐在那位军官曾坐过的椅子上,打开信封:一封信和一张照片。雅肯·洛特,寄给芙罗拉,诉说爱意,一些财产的分配,祈求牧者的原谅……满满的一页纸。
他在这把椅子上品读那封信,评论道这位军官字体和文采都属上乘,是一封文情沛沛的好信。
军官们总会在乌勒尔驻点留下一些痕迹。衣物、余下的干粮被他小心收纳,算作驻点的物资。
大多数会写字的军官都会留下一封遗书。以至于在他接下士兵长的职务时,上任士兵长韦斯嘱咐他在营帐中提前准备好纸笔信封。当时他疑惑道:“可是纸和信封……很贵。”
“没事,一人一份,耗不了多少。”韦斯士兵长说,“记得和他们说,乌勒尔据点只在五月和八月时向外送信。”
乌勒尔据点没有定时向外联系的规定,这里的一切只进不出。随着圣体灯的熄灭,补给总随着下一位军官的进入到来。曾经有一位军官要求一份封蜡,李明只说以后会准备。
他确实准备了,不过是在办公室里。等待次日回到据点后,将信封上,放入办公室的箱子里。平均八个月一人,李明想,能来到乌勒尔据点、入住驻点外的营帐的“外边的人”可以算是被精挑细选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