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外金吾不禁。
在城中禁夜之时,城外篝火烛照,如同白日。
酒肆馆舍,醉客不归,车推肩担,摊贩云集,河面上停泊几艘灯船画舫,歌舞弹唱,终夜不息。
叫卖的声音,醉客吵嚷的声音,商贾讨价还价的声音,甚至连嫖客和歌姬的对答之声传到岸边都是清晰可闻。
忽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杀人了,杀人了。”
先是几个人逃窜,接着各处的人流牵动,人群互相践踏,伤者不知其几,哀嚎之声,喝骂之声回荡在城外。
……
潘颐龙在主官会议时大发雷霆:“我早就说过,这里不是苏杭,不开夜市,开夜市必生乱。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大人马上就到福州,出了这等命案,尔等谁担当得起。”
他骂的是侯官知县田瑞,老田今年五十多岁,为人温和,在潘颐龙的怒火下噤若寒蝉,满头大汗。
钟大咸道:“府尊息怒,这实非田令之过。嘉靖年间,为防备倭寇,在南门建瓮城,每日夜禁时,瓮城和南城同时关闭,进入瓮城者不能进入南门,久而久之,滞留在城外的人就越来越多,倭患平息后,夜市遂起,至今也有二三十年。”
“夜市一项,纳课颇多,百姓和外地的客商、游人深以为便,也从未有如此恶劣人命案发生。依下官浅见,当快速查明此案,严惩凶犯,同时在南关设差,夜夜巡逻,以此为惯例,当可保无虞。”
潘颐龙是昏头了,他正在急修开元寺,所用的银钱乃是绅商所捐,几大家在南门外莫不有生意,若是关了夜市,非跟他急眼不可。他也意识到刚才的失言,黑着脸一言不发,好半天才问:“诸位怎么看?”
大家也纷纷附和钟大咸的说法,潘颐龙就顺水推舟,说道:“既然如此,田令当迅速了断此案。”
田瑞忙说:“府尊,怀安县公务刚刚并入我侯官县,县中事务繁重,倍于往日,还请府尊派人共堪断此案。”
潘颐龙也点头同意了,这个主意虽然有推卸责任的嫌疑,不过还是一个好主意,以往需要从县到府,由府再到按司,如今府县同断,程序上自是快了不少。
潘颐龙便点了陆平之名。
“老田,你何故害我?”出了议事厅,陆平便扯着田瑞的衣袖说道。
“人家说你是小包公,小海刚峰。”田瑞一巴掌打向他的手背,也骂道:“老夫清贫,这身官袍就一件,扯坏了你赔?”
小包公、小海刚峰……
陆平松开手,一脸黑线地问道:“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田瑞笑道:“全福州都在传,说你去林府,刚正不阿,说道江陵相公苦心孤诣,痛斥大宗伯圈占田土,大宗伯给你说的哑口无言,不得不同意清丈退还多占土地。”
陆平心中一震,这是林燫在为自己制造舆论,培养官声啊。
固然一部分当地的士绅会对自己不满,不过张江陵听了恐怕会非常中意自己这位推官,重点培养也未可知。
不过……
林燫怕是不知道张江陵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样把自己打入张党,纯粹是在害自己啊。
陆平心中暗自叫苦,面上还和田瑞说笑几句。回到公房,叫来王思义,让他给胡大元带个话,务必想办法中止这种流言的传播。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大家重点谈论眼下的夜市杀人案,自然就没有几个人关心林家退了几亩地。
处理完几件公事之后,就和田瑞一道前往候官县衙。
田瑞在知县任上已经做了六七年,刑名案件也是得心应手,在到府衙之前,他就做了安排:
一是查找证人,命案发生在城外酒肆,店主是一位姓萨的老头,这是最为关键的证人。二是发票,派遣主簿杨进,司吏冯良、贴书彭如珪、行人马文秀,会同件作共同验尸,并要里正、证人、受害人亲属、行凶人等在场见证。
田瑞皱眉道:“这案件颇为诡异,凶手逃窜不说,最关键的证人也找不到,据报受害人还有一同伴,也销声匿迹,实在是不同寻常。”
陆平听到姓萨的老头,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几天不见劳德诺,他又跑到南门夜市开酒馆了?
话说,这个开头怎么有点眼熟。
午后,县衙派出去的人陆续归来。
邻近酒肆的,是一家茶馆,茶馆的掌柜已经传唤到。
他说道:“大老爷明鉴,小人许冬哥,南城外开茶馆已经十一年。”
“那酒肆萨老,五六十岁,一口北方口音,一直说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现在叶落归根,可也说不上是哪个里,哪个村的。其余的,小人一概不知。”
“他是前日才开始在夜市卖酒,昨晚小人听到争吵,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听到有两拨人在互骂,一拨人骂另一拨人‘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另一拨人骂:‘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
“听口音,一边人多,有五个人,应是我们福州当地人,另一拨人有两个人,好像是四川的。”
“福州这边的人,提到‘有一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骂对方一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接着两帮人就打起来了。”
“那场面,你一拳我一拳,别提多热闹了。”
田瑞脸色一沉,一拍惊堂木骂道:“这不是在茶馆说书,说正事。”
“是是是,小人该死。”那许冬哥接着说道,“打斗中,这边的人还不停问:‘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边的人说:‘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
“一开始,福威镖局这边似乎讨了点便宜,四川那边的一人中了一招,就骂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
“这下,那两四川人才好似动了真格,福威镖局的不是对手,有两人跑出来取兵刃,一人拿口剑,一人拿了鱼叉,可还是落了下风。”
“打斗中,那四川来人还不停调戏林少镖头,说‘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
“后来还是福威镖局这边不是对手,那个‘林少镖头’似乎是被对方制住,对方骂他:‘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镖局的其他人急忙去救,却被那边的另一人踢开。那四川人又凶又坏,又是调戏林少镖头,‘大姑娘,你磕不磕头。’”
“却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死了。”
茶馆中还有两位客人,所说也和许冬哥差不多,只是补充道,在两方对骂的过程中,四川来人有一人姓贾,另外一人姓余,死的正是姓余的汉子,临死前还叫道,让他爹爹替他报仇。他爹爹似乎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