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段淼阳拿起宋流水的策问,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无地居士是襄阳人士?”
此问话是一贯开场白,对方应‘是’后,将籍贯地夸奖几句后,再谈其他。
果不然,宋流水大声应道:“是”。
齐王段淼阳抬起头,正准备谈几句襄阳的武侯祠,聊一聊隆中对。只见欧佑聪轻轻将左手放在右手上面。
第一句,就是假话。
这人连籍贯都报假?
齐王段淼阳顿时将要寒暄的话咽到肚中,举起策问道:“先生不写‘唐弊论’,却写了一篇‘楚弊论’,里面胡言乱语居多,什么,我大楚灭亡不远矣,今上坐视弊端横行而不为所动....”
“殿下!“宋流水大喊一声,齐王段淼阳被这喊声一滞,说话声停了下来,从来没有文人在他面前如此喊叫。
只见宋流水双拳紧握,深深吐出了口气,大声道:“实际情况远不及‘楚弊论’的万分之一。今上万事只讲平衡,国库早就空空,兵镇欠薪严重。世家盘踞地方百年,豪族繁衍生息,吞并大量农田和户口,金国在北虎视眈眈,一旦南下...”
宋流水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右手高举挥舞:“大楚危如蛋垒,危如蛋垒!”
齐王段淼阳看了一眼欧佑聪,欧佑聪的右手悄然放在左手之上,这宋流水说的是肺腑之言。
齐王段淼阳蹭的站了起来,向宋流水鞠了一礼:“大楚之弊,我深以为然,望先生教我。”
宋流水忙还一礼,整了整情绪,让自己语气尽力不那么的激动:“大楚历经五帝,在册官员,太宗时二万四千多人,而今还是二万四千多。
但,太宗何其顺,大正何其逆?
非他,无钱矣。
钱哪里去了?看一看户部的田册就知道。
官还是那么多,但能收税的田却少了一半。
解之道,整吏,度田,核税.....“
“咚!”
一声木响在厅中回荡,只见一个五十来岁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站在内房门口。这老者青色布衣,颊如刀削,眼如银杏,鼻如鹰嘴,正是他用藤杖在门侧敲击。
“老师,您睡醒了?”齐王段淼阳喜道,上前两步,亲自将老者搀扶进来。
能在齐王内房中休憩的,又被叫做老师,定是镜芗文集作者,大儒郝肃。虽为布衣,但天下闻名,为所有文士仰望。
宋流水惊喜交加,慌忙后退两步,将左首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接着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这位如何称呼?”郝肃扶着齐王段淼阳在左首位置坐下。
“这是无地居士,刚刚送上楚弊论,将大楚如今弊端写的淋漓尽致。学生准备老师醒后就送去给老师看看。”
宋流水闻言忙道:“在先生面前,居士二字不敢应,请直呼其名,在下宋流水。”
“宋流水.....“郝肃微闭双眼,缓缓问道:“你割过稻谷吗?”
“割过,农活没少做。”
“那我问你,稻谷的根有多长?”
宋流水心想:这谁不知道。他将两只手比了比,大概一尺半左右。
郝肃微张双眼,看了一眼宋流水双手距离,又闭目问道:“稻谷明知根越深,其土肥越多,根为什么只有如此长?”
宋流水将双手看了看,模模糊糊好像领悟到什么。他本是聪明绝顶之辈,如今感觉有层窗户纸马上就要捅破,心痒之余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郝肃,全然不管此举有多么无礼。
“郡-县-乡-亭-里”郝肃将五个手指依次数落,缓缓道:“历代君王都希望将根能扎到地方,扎到每个村落。但只有暴秦和强汉真正做到了。
暴秦,地小民少,只在秦地推行成功。吞并六国后,其土其民扩大十倍,边陲之地也设县置里,最远之地消息送到咸阳,一去一来要九个月。始皇帝四处游走,就是希望弥补根短之弊。
强汉的根,并不比暴秦长,但它用分封很好的解决了这一切。每个封国都很小,那么短根就足够了。诸侯国扎根乡里,天子扎根诸侯....”
宋流水恍然大悟,双手猛击:根就是帝王手下的官吏,之所以根不长,是缺乏合格官吏,监管链条过长,地理意义上的过广,都导致这天下之根,烂而短。就跟稻谷根系只能两尺长一样,太远地方鞭长莫及,乡以下就只能丢给乡老自治。
郝肃不理宋流水在那里暗自高兴,只是想看齐王段淼阳明白多少。他见齐王段淼阳站在主位,若有所思,心中甚是欣慰。
他举起拐杖向外走了几步,齐王段淼阳连忙下位搀扶。两人就这样,缓步出了船厅,来到三楼观景台,远眺湖中风景。
“你懂了多少?”郝肃轻声问道。
齐王段淼阳看了一眼大厅内的宋流水,隔得远,应该听不到两人对话。沉默片刻,齐王段淼阳小声说道:“有的草狠命扩张根系,吸收土肥,茎叶却羸弱不堪。有的花,根系短小,却枝叶繁茂。
凡事要讲究度,大楚如今幅员万里,虽然不是最好,但是最合适的。“
郝肃甚是欣慰:“这个国家是用义理联系起来的国家。义理一旦动摇,整个国家就会崩塌。义理如果在,北蛮即使进来,也会被赶出去。唯一可忧的是内患....”
“现在不是殿下表明态度的时候。”郝肃歪着头,在齐王段淼阳耳边小声说道:“天下人翘首以盼,这人心绝不能丢....东宫隐忍,一心蛰伏等待时机,我们不能让东宫蛰伏。我昨天已经与朝中几位大人谈过,劝谏圣上让东宫监管户部。东宫只有做事,才会有纰漏,才会有错处。
我再说一次,宋流水之策你现在要反对,绝不能支持,否则人心会失。等到你真能荣登大位...”
齐王感觉老师握他的手又硬又沉,耳边的话虽然轻飘飘,但如惊雷炸耳:
“圣天子当垂拱而治,这根,自然会长,这叶,自然会生。
宋流水今后可为相,生根之事交于他。
万一有反噬,腰斩一人可平。”
齐王段淼阳耳朵中只感觉嗡嗡作响,他吞了吞口水,颇为艰难的张了张嘴:“我去将他打发掉。”
“不,这个恶人我来做,齐王以后可以说我嫉贤妒能,可收宋流水之心。”
只听藤杖轻点其地,郝肃小步入到船厅。
老师的手一去,齐王段淼阳胳膊上沉甸甸的感觉顿时消失。只是看着眼前的平湖,心中却轻快不起来。
这水还是一滩死水,波澜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宋流水凄凉的喊声传来。齐王段淼阳扶在栏杆上的双手抓的紧紧的。
是呀,这是为什么?
我这一十八年,最庆幸的不是身为皇子,而是成为老师的弟子。
老师告诉我,克己复礼,辨贤任能,垂拱而治,是成为文皇帝中兴大楚的三个要素。
克制自己欲望,带头遵守礼制,辨认有才能之人,重用他们,绝不插手他们,这些我都能做到。
我自认为,我绝对比三哥强,仁义人心皆在我这,中兴大楚非我莫属。
但今天,老师对我说的却是权术,而非仁义。
刚刚老师走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出声?我为什么没有反对?
只听扭打撕拉声从三楼慢慢向下,到了二楼,接着二楼一片喧哗。齐王段淼阳木然盯着湖水,默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