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四十里处,有一湖,湖水静如镜,被称作平湖。
因不担心风浪倾覆,平湖上的画舫能做到三层之高,冠绝天下。
平湖游人极多,画舫穿梭湖上,美妓舞于舫,乐鼓声岸边可闻。
湖中最大的一艘画舫,长十二丈,高三层。第一层十余桌,每桌八人,人人无心面前的歌舞,时不时看看通向二楼的楼梯,盼望有人出现,报出自己的名字,可以上二楼一聚。
二楼,有二十个单独的条几,每个条几只独坐一人,旁边有一美姬倒酒夹菜。这二十人,酒不入唇,菜不入口。谁也不想上三楼,齐王接见时,一张嘴就是满口酒气或是蒜韭佐料味。
只有角落一人,三十余岁,个头高大魁梧,似武人超过文人,身上红色锦袍半旧,腰佩非玉乃铜,磨的光亮。他将身旁美姬挤到一旁,自吃自喝,不亦乐乎。
旁边几桌文士,见状皱眉,扭转身子不与其对视。
齐王诗会为避嫌,从不招待在朝官员,来往的都是在野文人。齐王根据文采分层招待,能到二楼者,都是在一楼崭露头角之人。
齐王阅卷,是密封姓名后阅卷,评出前二十名后,当众撕开封条请上二楼,自己则在三楼单独接见这些俊杰。
一楼登二楼,二楼更上层楼。
如果能得到齐王一句称赞,引为知己,定能天下扬名。
这次给二楼文人的题目是策论:“唐弊论”。此乃老生常谈,要写出新意很难,政变,兼并,宦官,武人,外患,滥权等等都被写烂了。人人都绞尽脑汁,尽可能的另辟蹊径,只求博得齐王印象深刻。
策论交上去后,二十人就在这里焦急等待。身边的美姬也无人上下其手享受,万一齐王有眼线在旁看着,如此形态失仪,肯定在齐王眼中大大失分。
周围湖水寂静,偶有丝竹声飘上来,人人闭眼静待,突然听到‘卡兹卡兹’啃食骨头声音,忍不住向那声音望去,见那大个头文人抱着猪肘大啃,尽皆摇头。这人怕是没心没肺,吃这么油,只怕上三楼油嗝这么一打,定会恶了齐王,给齐王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咚-咚-咚”。
楼道声响,原先上去的一个文人下楼,除了啃食猪肘那人,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东香先生见了齐王,齐王怎么说?”
“齐王第一个召见先生,先生的‘唐弊论’定是冠绝全场。”
“东香先生快与我们说一说。”
“东香先生大才,定有大用,我等都不敢上去献丑。”
“对,对,对,金陵纸贵,金陵纸贵。此事过后,我等一定要抄录一份,留与后人。”
那东香先生甚是得意,拱起手向四方鞠了一礼,众人顿时屏气息声,东香先生正要谦虚几句,突然被‘当当’的敲打声打断思路,一时想说的话硬是想不起来。顺着声音看去,一个高大魁梧之人站在人群外,那噪音就是他弄出来的。
众人都对那高大文人怒目以对,那高大文人却自顾自将一根猪骨在栏杆上自敲自的,旁边服侍他的美姬羞惭的低下头,悄悄移开两尺。
那高大文人对周围目光视若无睹,反而将猪骨拿起,眯起一只眼睛对准骨头中间看,那骨头中空,没有骨髓,高大文人自言自语道:“还以为里面有东西,没有想到腹内空空如也。”
腹内空空如也?
这话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东香先生气急,指着那高大文人道:“阁下何人?既然敢当众讥讽,必然对‘唐弊论’极为自信。既然如此,我们将各自的‘唐弊论’当众背咏一番,让在座之士点评点评。”
“襄阳宋流水,号无地居士。”高大文人将手上猪骨向湖中一抛,那猪骨“噗咚”一声在湖中溅起水花,瞬间就被湖水吞没。
宋流水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缓缓道:“唐弊,我一字未写,不用背咏。但...”
突然楼道下来一个内侍,高声喊道:“无地居士是谁,齐王召见。”
宋流水上前两步:“我就是无地居士。”
“无地居士请上楼,齐王敬候先生。”
宋流水蹬上楼梯,没走上几步,众人就纷纷围了上来。
“但是什么呀?说了再走。”
“对呀,话说一半,让人心痒难耐。”
“无地居士..啊...宋先生,您说您‘唐弊’一字未写?”
宋流水站在楼道转弯处,俯瞰楼下仰望的目光,将刚刚未说完的大声道:“唐弊,我的确一字未写。但,你们怎知齐王心中真正要问的是唐弊呢?”
.......
就在同时,画舫三楼。
齐王段淼阳高居主位,右手边有一内侍,二十余岁,相貌清秀,但右眼上有一红色眼罩,眼罩边缘还有淡淡的伤痕未遮全。很显然这近侍是一个独眼龙,这就匪夷所思。历朝对于近侍的相貌都有严格要求,从未听说侍君者有残疾。
而齐王段淼阳不但不嫌弃,反而语气亲切无比:“欧佑聪,佑聪这字取得极好,你这本事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欧佑聪头一低:“回殿下,小人从小就被牙人卖来卖去,记忆中无父也无母,换过六任主人,打骂责罚是家常便饭。被打怕了后,小人就想,怎么能让主人不责罚呢?别的奴仆怎么就讨主人喜欢呢?
没有人教小人,小人就只能自己观察。过了些时,小人发现,无非就是‘察言观色’四字。那些能洞察主人想法的下人就过得特别好。“
“小人..小人也想过的好。”欧佑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头:“小人不是故意揣摩上意,实在是....实在是.....”
“好了,好了,起来。“齐王段淼阳微笑道:“你将我伺候的很好,我很喜欢。但我最高兴的是你能帮我,帮我看穿这些人在想什么。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应该看的出,我说这话是真话。”
欧佑聪抬起头,缓缓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我一直观察其他下人怎么做的,但总是不得要领,无论看主人脸色还是听主人说话,我老是失败。该打还是打,该罚还是罚。直到有一天,我被挖掉了一只眼睛.....”
欧佑聪伸手摸了摸红色的眼罩,似乎疼痛漫上脸庞,清秀的脸庞稍微有点狰狞:“那天后,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种独特的天赋。我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快慢,感觉对方身体轻微的起伏变化,觉察对方眼神的细小动静。”
欧佑聪稍稍停顿,用极快的速度瞄了一眼齐王,轻声道:“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我就是能判断对方说话是真,还是假。”
“所以我问话东香先生时,你三次将左手放到右手上?”
“殿下,东香先生有没有文采我不懂,但殿下问的第二句,第四句,第五句,他都在撒谎。心跳比正常快了十四下,呼吸幅度也大了一些,右手轻微颤抖,眼睛也向左撇...“
“好了,你不用说的这么详细,我又不是没有试过你这本事。等下还是惯例,真话,左手在上,假话,右手在上。“
“是,殿下。”
“你去把下一个领进来。”
欧佑聪后退三步,转身出了舱门,见一高大男子站在门外,想要入内,但门口的两名内侍拦住这男子不让他进入,让他静候通传。
欧佑聪连忙叫住内侍:“殿下让他进去。无地居士,请随我来。”
宋流水看了一眼欧佑聪的独眼,顿时一愣,瞬息恢复正常,整了整外袍随着欧佑聪进入船厅。
三楼船厅跟二楼一样大小,大红的毛毯铺在地上,两排太师椅分布两旁,各式花卉巧妙填充在大厅的角落处,让人感觉没有那么空旷单调。
一位白色锦衣青年端坐在主位上,气质非凡,姿势无可挑剔。
大楚继承前朝坐而论道的传统,动不动就下跪的北风还没有刮下来。
宋流水深鞠一拱就算行礼,齐王段淼阳站起将手虚托就算还礼。
宋流水在左首第一个位置坐下后,发现那独眼内侍没有回到齐王身边站立,反而站在自己左侧,仿佛防止自己暴起伤人一样。
宋流水悄悄环视一周,发现偌大的船厅里面,齐王就留这么一个独眼内侍伺候。可以说将亲民的姿态摆的很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