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千代子生于地震，长于战乱，爱上过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革命青年，经历过欺骗与背叛，又因为失去了心上人的信物钥匙而告别影坛……她经历了许多波折与磨难，但这并不意味着今敏不爱她。所以这里，我们又要说回之前的问题：作者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深爱的角色？

因为角色不是真人，故事也不是生活。故事是对生活的比喻，而角色是对人性的比喻。

在无止尽的奔跑中，在通过电影拍摄“穿梭”时空的过程中，在对心上人一次再一次的追寻与告白中，千代子实际上追寻的是自己热爱的事业与梦想，就像片尾曲里唱的，这份执着如同轮回之莲绽放，那声音响彻千年，响彻每秒。这个比喻美极了。

在“比喻”的世界中，痛苦和磨难对作者来说都是可控的，对角色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而生活中的痛苦就不一样了。一件真人真事的开头可能是“贫寒少年努力考上名校改变命运”，结尾却变成“过马路遇到酒驾司机被撞死了”——生活如此无情，甚至连给你的磨难都无法量化，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承受了十分苦难的人就会比承受了五分苦难的人拥有更大的成就或幸福，也没有哪个研究证实寿命与成就成正比或成反比。

但另一方面，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人不但会勇敢地去面对生活，还会努力从从无序而随机的时代洪流中找寻属于自己的意义。人类的这种抗争精神，谱就了一曲又一曲不屈的诗篇，也书写出了延续至今的辉煌文明。

只是，人也难免会疲倦、会痛苦、会偶尔被负面情绪所吞噬，而这时，比真人更能抚慰与鼓舞自己的，反而是那些“比喻”。“比喻”从诞生伊始就拥有意义，“比喻”的美纯粹而有力。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OPUS》的结局，那是一个融汇虚构与现实，让人百感交集的结局——

可怕的大魔王终于出现，漫画家与女主角总算统一战线，故事即将迎来决战高潮！然后……杂志停刊，作品腰斩，这部漫画就此戛然而止。直到14年后，也就是今敏先生去世后不久，出版社才在他的文件中找到了本作的未发表结局，你猜，漫画家对女主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理子，能遇见你真好。”

我想，每个深爱又“折磨”自己的主角的作者，一定也都会想对自己的主角说这句话。

少年时，我很愿意相信我喜欢的角色们都是真人，想像他们一样鼓起勇气去面对自己的生活。而现在我懂了，不论别人创造的角色还是我创造的角色，他们都是比喻。除了从他们身上获取力量，我也学会了去欣赏他们身上光明的、幽暗的、昂扬的、痛苦的、圆满的、破碎的美。

我如此沉醉于他们的美，就像皮格马利翁深爱着自己的雕像。

（本文定稿时间：2020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