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医院,钱慕尧接受了好多检查,甚至包括核磁共振。他被推进仪器当中,脑子里想的是欢乐的场景,他想让自己的大脑尽量表现得阳光一点。
钱慕尧不知道医生看没看到自己的大脑很阳光,他的检查结果倒是不错,除了心率有些不齐,其他一切正常。
钱慕尧以为没事了,结果等待他的却是一套病号服和精神病院的四人间病房。
他被带到医生面前。
精神病医生的眼神是副绳索,一瞬间就能捆住你,勒紧你,让你胆寒。
钱慕尧过手的生意过亿,看过这世界的各种眼神,他是不会轻易在别人的目光下胆寒的,但今天不同,医生有一种俨然不同的眼神,生意过亿都没见过的眼神,那眼神不是冲着他神经去的,是冲着他骨头去的。人疯就是骨头疯,骨头不仅提供生命的硬度,也提供生命的角度。当骨头不辨西东难辨东西时,骨头就疯了。当我们触摸一件东西时,比如触摸一件金光闪闪的首饰,触摸意乱情迷的恋人,是骨头在触摸它们,是骨头在为我们提供思想和方向。骨头深藏不露,骨头仿佛身体里最愚钝的部分,可它玲珑剔透,它盛装着人性的光芒,它是安放在身体里的热水管道和能量火车,它流通着情感,沸腾着热情,激扬着本能,喷薄着欲望,它是被严密结构化了的,就像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但它也会发疯的。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会发疯么?那房子若烂尾了就发疯了,它的精密无缝的结构,它坚实的钢筋混凝土,它那庞大雄伟的构造,它向天向地的抒情,就统统发疯了。你钱慕尧这一身骨头架子已经烂尾了么?已经发疯了么?啊,它烂尾了,发疯了。
坐在医生面前,钱慕尧感到全身的骨头在颤抖,我的钢筋混凝土一样的骨头,我的骨头架子啊。
显然这里的医生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故意扯东拉西,颠三倒四,他们故意绕开骨头,绕开身体里最玲珑的部分,故意抵达和触摸生命中那些猪粪槽一样的东西。
医生问:“你是否感到紧张?
“你才感到紧张呢。”
“有没有想到死亡?”
“你才想到死亡呢。”
“有没有吃太多?”
“你才吃得太多呢。”
“有没有过想打人的冲动?”
“你才有打人的冲动呢。”
“有没有经常梦到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你才梦到不可告人的事情呢。”
“可你用灭火器抡保安了。”
“那小子欠揍,换你不一样抡他。”
钱慕尧知道,自己被蔡红芳这女人收拾了,夫妻间还有这样收拾的。
自己有两个儿子,钱继渊和钱林同,只有他俩能过来救我。
这是两根救命稻草,可他现在的脑子一点都不糊涂,钱林同一定牢牢地被攥在蔡红芳手里,钱继渊与蔡红芳是死敌,但他对自己这个爹娘肯定也是咬牙切齿,为你这个父亲他进了局子吃了官司,你个大老板的爸爸风光时一点都没护着他,现在落难了还要想着人家来救苦救难。
破产是一种解脱,瞬间世界与你进行了清算,这个世界不存在模糊的地方,只有你成功了,脚下有一个庞大的金钱底座,世界才会阳光灿烂。
你一无所有了,世界露出本来的面目,世界的面目如此狰狞,这些精神病友,有的天生如此,有的是被生活吓成这样,生活是能够吓唬人的,将人吓出病来,吓成这样人鬼不分的样子,自己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今天还是个正常人,但他觉得自己的脚步,自己的骨头架子正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死了,是具行尸走肉。
他身心俱疲,被迫变成这里的一员,只是偶尔蹦跶一下,聊以自慰。
刚进来的病人都戴手铐,有些还要用宽绳子绑住,注射镇静剂。不过只要稍微好转,就能松开这些枷锁。
医生喂他吃药,他把药吐人家脸上。
“吃什么药?吃什么药,你知道老子有多少年没吃药了?”
只要吃了药,他便上吐下泻,头昏脑胀。
他一路消瘦了下去,医生说是正常现象,他身体很正常。
钱慕尧总是跑去跟医生说,“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心理也正常?”
为了表现自己是被误解的,只要见到医生,他就说自己知晓天文地理,讲到电器生意,讲到涉足地产当初的算计与梦想。
蔡红芳骂他涉足地产是精神病,现在他得承认,的确那会儿自己被虚幻的影像蒙敝了,但所有老板都会有幻觉,金钱永远流淌在幻觉筑就的世界内,金钱本身就是一种幻觉的产物,但金钱是一味药,是致幻剂,它激活我们的脑啡肽,它产生精神病人,但它也医治精神病人,比如即使我有了精神病,你放我出去,我一笔生意挣二千万,什么病都能医好,包括精神病。
那些地产是一种金钱堆积的方式,一张钞票呈现出一个精致的平面,是伟大的商人将它们构筑出立体的造型,我们精神也是如此,正常精神喜欢流淌成一个平面,但精神也需要金钱一样的堆积构筑,让它呈现出伟大的立体状。看看这些精神病院猪圏一样的造型,这些医生的呆逼的表情,就知道这里缺少一个伟大的堆积。
钱慕尧想着金钱在精神病院堆积的方式,这将是双重的堆积,最复杂的建构,这世界最汹涌澎湃的热情,最妙不可言的设想,最锦绣灿烂的饰物都能在这里集中。
“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起那幢烂尾楼。”
“你撬动哪个烂尾楼?”医生问他。
“这世界有多少烂尾楼?”他问。
“这世界最大的一幢烂尾楼价值多少?”他说。
“这些都是知识,你懂多少知识?”他说。
“呸,什么知识,这世界需要知识吗?老婆在背后对你下死手,用的是知识?儿子不顺不孝,用的是知识?地产老板胆大包天玩空手道,用的是知识?不,这世界的运行依循的肯定不是知识,你们精神病院为人治病只遵循知识,是要将好人治成病人,病人治成精神病人的。”
“这个世界疯子才会想着撬动地球,但有许多人会想着撬起烂尾楼。”他说。
很多人都想,我觉得捡破烂的都想,那烂尾楼不就是个破烂吗?能不能将它捡拾走,当破烂捡回家去,搁家堂屋里,每天看着,那是笔财产啊,烂尾了也是财产。它烂尾了也得好多个亿,怎么就直挺挺戳那儿,再没人理了呢?
这世界狗屎都有人要,为什么烂尾楼无人问津?
一群疯子口中呼喝着“一二三”一使劲,将烂尾楼连根拔起抬起来,当破烂搬回家去。
人真要疯成那样多好,如果人疯到能够搬运烂尾楼,整天“一二三”地搬个不停,那么多个烂尾楼,够我们忙活一阵子的,挣钱多难啊,要是疯子能凭添这样的本领,做回疯子也值啊。
我的两千多万啊。
我要疯成那样多好啊。
我这辈子真疯的时候就是将我前妻和我儿子钱继渊赶出家门。
钱慕尧这才想起前妻刘翠红,那是个有难同当的女人,朴素、单纯,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也是很漫长的,自她离开后,那五年就断片了,后来过的是老板日子,老板与普通人是两种人,所以很容易与过去断片,我们经历的日子就像换洗的衣服,有些衣服你觉得很旧很旧,旧的不愿意想它,可你突然想起它,你断片的东西接续上,如今终于与那个女人接续上了,想起那件衣服,想起那样的冬寒春暖,可那女人已经作古。
钱慕尧咧开大嘴哭起来。
虽说是天赐良缘莫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