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绛铭旌(2 / 2)哑舍零:守株待兔首页

婢女们听到了殿内的动静,纷纷奔了进来。在听到母亲喊人要把他抓住的时候,小男孩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这里本来闻起来十分温馨的熏香,令他作呕。

小男孩从德音殿出来,并不想回到握瑜殿。那里虽然和兄长的怀瑾殿是取自怀瑾握瑜的美好词语,但名字就算再好,也不能掩盖那里是囚禁他的地方的这个事实。

他不想回到那里了。

邯郸的王宫与其他六国的不一样,如同昔日晋国都城新田一样,采用多城连接在一起的布局方式。邯郸也是七国之中,唯一一座宫城并不在城市包围中的都城。

赵王宫在大城的西南角,准确说是建在由三个成品字形组合而成的夯土台上。最大的宫殿群被称为龙台,是赵国王室的居住地。其余两座宫殿群分别为南北点将台,南点将台做赵王阅兵之地或者远征出兵之地,而北点将台则是练兵之所。

赵王宫里的侍卫大多都去了前线参军,反正以现今邯郸的情况,赵王宫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所以赵王宫内的侍卫极少。小男孩竟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赵王宫,沿着台阶走下了龙台,穿过了邯郸城门。

邻着龙台的邯郸城区,住的都是赵国的王公贵族们,各个深宅大户院门紧闭。家家户户门口都用竹竿挑起了写满逝者名字的绛色铭旌,大多数门口都不止一根竹竿。

铭乃名,旌乃旌旗,铭旌就是竖在灵柩前,写着死者官衔和姓名的绛色帛制旗幡。一般都是用与帛一样长短的竹竿挑起,竖在灵前右方。而在下葬时,再从竹竿取下,盖在灵枢之上。

门口竖着的这些绛色铭旌都已经在三年的雨打风吹中褪了色,但依然没有人愿意把这些铭旌摘掉。毕竟铭旌是随着灵枢下葬的,可所有牺牲在长平之战的战士们全都死无全尸,根本无法辨认。所以家属们宁可放着这些写着故去者名字的铭旌立在门前,希望能让找不到家的灵魂们魂归故里。

小男孩根本不懂什么是铭旌,只觉得这些拖在地上的长布条跟母亲宫中的帷幔相似,除了颜色不一样和上面没有字,都重重叠叠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有种空间错乱之感。

小男孩懊恼地拨开一个接一个绛色的铭旌,不知疼痛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父亲希望他消失。

母亲懊悔不该生下他。

兄长可能视他为拖累……

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额头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直蔓延到了嘴角。小男孩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带着铁锈味的血腥让他不由得一呆,胸口深处,仿佛有种冲动在让他蠢蠢欲动。

小男孩停下了脚步,空茫茫地看向前方,任凭身旁的铭旌随风飘扬招展。

一只蝴蝶翩然飞过他身畔,小男孩的眼瞳像是一下子有了焦距,准确地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只蝴蝶。

“呵……”柔弱的生命在掌心中脆弱的挣扎着,小男孩毫不在意地一用力。

真好,再也飞不起来了才好。

若不是今天那只蝴蝶,他也不会发现自己是不被期待中出生的这个事实。

小男孩脸上的表情呈现了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和冷酷。他扯起身旁的铭旌随意地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着。

直到他经过一条小胡同时,恰巧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就是这个小兔崽子!是秦人!”

“秦人?秦狗!”

“没错!他是秦狗!他的父亲还是来赵国当质子的秦国公子!”

小男孩眨了下眼睛,表情又恢复了生气。

他好奇地扒着墙砖,朝狭窄的胡同里看去。只见阴暗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影围在一起,在他们中间有个更瘦小的身影。

说话的几个人声音都是年幼稚嫩,看身形绝不超过十岁。

这些孩子的父亲都战死在长平,对秦国的恨都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深刻。尤其有人还提到了来赵国当质子的秦国公子,更是让他们立刻怫然作色。

质子其实就是人质,而战国时期去敌国当质子的一般都是国主的儿子。赵国当年多强大,连秦国都要乖乖的派公子来邯郸当质子。而现今呢?

越是对比,就越是让人难以忍受。

国仇和家恨叠加在一起,满腔的怒火让他们克制不住地想要找个怒火的发泄口,全部都变成了拳脚朝被他们围住的那个小孩子打去。

“打死你个秦狗!我爹都是你们秦狗害死的!”

“没错!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孩童,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也就不过是五六岁模样。他应该是经常被挨打,初时还有些反抗,但很快就识相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脑袋,弯腰缩成一个团,用后背和屁股来迎接拳脚。

小男孩只是旁观,听着那砰砰的声音,都觉得浑身疼痛。

他下意识地攥着身边的绛色铭旌,想要这及地的铭旌把自己藏得再隐蔽一点,他怕那些孩子看到他。他父亲不是说,长平之战都是因为他的出生吗?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错了什么?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吗?

可不管他出生或不出生,又能改变什么?难道他不出生,长平之战就能打胜仗?赵国就能一统天下?

真是荒谬至极。

小男孩被父母苛待的怨气盈满胸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高声呼唤道:“这里!就在这里!快要打死人了!”

正好一阵阴风刮过,胡同外的铭旌猎猎作响,倒像是有很多人朝这边跑过来的样子。

那些孩童们一哄而散,立刻从胡同的另一边逃走了。只剩下被打的那名黑衣孩童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男孩偷偷地看了两眼,终于忍不住从铭旌中走了出来,走到对方身边蹲下,伸出手指捅了捅。

那名黑衣孩童终于有了动静,他把脑袋从双臂之间抬了起来,露出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好在这些施暴孩子们也是年纪不大,拳脚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相比之下,倒是头部被砸破膝盖还流着血的小男孩看起来更凄惨些。

“你也是被他们打的吗?”黑衣孩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男孩,语带同情地问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小男孩没听过这种古怪的腔调,但一想到方才那些孩子们因为什么而打他,就猜到了。“你是秦人?”

黑衣孩童眼中的光芒乍现,点了点头道:“对,我是秦人。”

小男孩虽然不懂对方的身世,但却也能看出来这黑衣孩童是以秦人的身份而自豪。

“你也是被他们打的吗?”黑衣孩童没有等到小男孩的回答,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小男孩摇了摇头,很自然地回答道:“膝盖是我自己摔破的,头是被我母亲砸破的。”

“你娘为何对你如此心狠?”黑衣孩童吃了一惊,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小男孩还高一些,身材也更壮。他身上的衣服明显短了一截,而且磨破了许多地方,洗得都有些发白,一看就是旧衣服。

“她说她后悔生下我。”也许是面对着陌生人,很容易就把心底的苦楚倾述出来。只是小男孩还是太小,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痛苦,语气十分平静。

他从来没有长辈可以撒娇,婢女们对他也是敷衍了事,兄长每次来看他也是来去匆匆。而且兄长自己也是个孩子呢,又怎么会照顾人?

在被父亲忽略和被母亲伤害之后,小男孩忽然醒悟了过来。

他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期待。

黑衣孩童倒是有些感同身受,安慰他道:“我父在三年前秦军围攻邯郸的时候就逃走了,丢下了我和我娘两人。说是怕带我们走不安全,等他回到秦国之后就找人接我们回去。哼!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他能不知道我们遭受什么吗?”

他这一串话说得抑扬顿挫,倒是有了些赵音,应该是他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他学得十分顺溜。

黑衣孩童应该是经常受伤,从怀里掏出来伤药,拉着小男孩到附近的一个水井处。打水清洗他的伤口,扯下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条帮他包扎。

小男孩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呵护对待,受宠若惊。虽然婢女们也都在日常生活中伺候他,但用没用心他都能很敏感地体会出来。这个黑衣孩童也明显是头一次这么照顾人,动作都没轻没重的,可小男孩感到疼痛也没有吭过一声,动过一下。

黑衣孩童看着擦去脸上血迹,恢复了玉雪可爱的小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额头上磕破的那一块被灰黄色的药粉糊住,看起来白玉微瑕。

在黑衣孩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来两块糕点时,小男孩彻底被折服了。虽然糕点被揉搓得已经不成形,但吃进嘴里的时候,安抚了他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小男孩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也许是身心疲惫,小男孩断断续续的,把自己今天所受到的委屈,都倾述了出来。

“笑话!长平之战怪你?真是推卸责任!”黑衣孩童义愤填膺。

小男孩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回赵王宫,黑衣孩童也不想放他回去面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便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

黑衣孩童的父亲是质子,住在质子府,外观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可惜院墙上有许多被人泼墨肆意涂鸦的痕迹,一看便知是赵人泄愤之举。

小男孩见黑衣孩童家的门口也插着一根竹竿,挂着一条绛色铭旌,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布条条,是什么?”

黑衣孩童淡淡道:“这叫铭旌,每条铭旌上写着的人名,都代表着逝去的一条生命。”

“死?”小男孩知道什么叫死,他见过院子里的小虫子一动不动。“这是你的亲人吗?”

“亲人?呵,这铭旌上写着的是我父的称号和姓名。对于我和我娘来说,在他抛弃我们回秦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小男孩听得双目一亮。其实对于他来说,父母也等于不存在,那他为何还要伤心呢?这个方法好,他也可以给父母立两面铭旌。

黑衣孩童没注意小男孩的神色,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街上随风飘扬着的铭旌,叹了口气道:“死去的人确实太多了。”也就只有这南城的富人区还能立得起铭旌,在北城的平民百姓们连块绛色的帛布都找不到,只能用鲜血涂染了白布来代替。那种街巷飘满血色铭旌的场面,更加骇人。

“他们为什么而死?”小男孩迷茫地问道。

“为了战争。”

“那……为什么会有战争呢?”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人和人之间都会因为意见不同,有口角拳脚之争,国与国之间就更会有了。为了争城池、争粮食、争玉璧,甚至有时候只是为了争一口气。”黑衣孩童嗤笑道。

“那……怎么才能没有战争呢?”小男孩继续追问道。

“呵。”黑衣孩童拂开吹到他脸上的绛色铭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小男孩只能看得到对方的背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能猜得到接下来对方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此时春天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绛色铭旌,洒落在黑衣孩童的身上,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圈淡金色的光芒。

“想要没有战争?很简单啊!”

“只要一统天下,没有国与国之分就行了。”

小男孩在那一刹那,有些目眩神驰。

他知道,这个画面,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

“咦?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怎么弄成这样?谁还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他是凶星,自然遭遇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插手此事。”

“不插手?让这孩子生下来就死去?让血煞催生的凶星在别处诞生?然后我们开始漫长的寻找过程?”

“……”

“守株待兔,有时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况且,抱着这样想法的,好像不止我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