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4年,赵王宫握瑜殿
狭窄的庭院中,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蹲在树下,正定定地看着树根处爬来爬去的蚂蚁,聚精会神。
此时正是初春时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小男孩没多久就被蹦来蹦去的蚂蚱吸引了注意力,小脑袋一时往左看看,一时往右看看。
当值的婢女站在回廊下躲懒,见小男孩如往日一般在庭院里玩耍,便转进屋里做针线活儿去了。
小男孩没有发现,或者说发现了也习以为常。
自从他出生,就住在这座冷清的宫殿里。除了兄长偶尔会来看他外,没人来,很是无聊寂寞。
还好,庭院里还有这么多小伙伴陪他。
小男孩寻了根小木棍,玩得不亦乐乎。只是没多久,在他偶然间抬起头时,一下子就怔住了。
有只极其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飞舞着,那对色彩斑斓的蝶翼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梦幻。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瑰丽生物。
小男孩一见之下就睁大了双眼,不管不顾地扔下手中沾满泥土的小木棍,蹦跳着进了花丛直奔蝴蝶而去。蝴蝶一个翩然转身就让小男孩扑了个空。
越是抓不到就越想得到,小男孩追着蝴蝶上蹿下跳,最后发了狠地一扑,不但没有抓到蝴蝶,落地的时候都没有站稳,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膝盖立刻如针扎似的疼痛,小男孩扁着嘴,要哭不哭地爬起身。膝盖上的伤口立刻就见了红,洇湿了姜黄色的裤腿透了出来。
小男孩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追着蝴蝶,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出了一直居住的院落。小男孩的眼神慌乱了一瞬间,但立刻就恢复了神采。因为他听见了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正朝他的这个方向走来。
小男孩的记忆力很好,认出了其中一个声音是他的父亲。很快,父亲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父亲身边站着的,却并不是他母亲。
他父亲公子偃大概有三十余岁,本来就窄袖的胡服穿在那削瘦的身材上,显得十分单薄。苍白的面容算得上是英俊之相,但眼底的青黑和浑浊的眼瞳能看得出来这是具被酒色透支的身体。倒是他身边婷婷袅袅轻移莲步的美貌女子,螓首蛾眉,肤如凝脂,体态丰盈,像是一株散发着浓香正热烈绽放着的牡丹花。
小男孩知道父亲身边的这位女子,应该就是那位十分受宠的嫦姬。
嫦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自比月上嫦娥。但小男孩却曾经听婢女们聊天说起过,这位嫦姬本来是个倡姬,以唱歌为生。而后嫁了人,不久之后就不幸寡居。不知怎么就让公子偃为之疯狂迷恋,纳了她为妾室。嫦姬也不过是倡姬自欺欺人的叫法,实际上在其他人心里,她就是身份低微的倡姬。
小男孩其实并不是很懂什么叫倡姬,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那些婢女们提到嫦姬时语气里的不屑与嘲讽。
不过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想要哭诉委屈疼痛的对象,是他的父亲。
小男孩刚想忍着痛抬脚往那边挪动两下,就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声。
“公子,那是谁家的小孩子啊?”嫦姬意外极了,她给公子偃生的男孩与这个小男孩差不多大,可她在赵王宫中根本没见过有同龄的小男孩。
“晦气!是那个扫把星!”公子偃看清了角落里站着的是谁,厌恶地啐道。
“扫把星?啊……是那个孩子?”嫦姬回想了一下,掩唇惊呼。
“没错,就是那个孩子。当年这扫把星出生的消息和长平之战战败的噩耗一起传到父王耳中,被父王认定此子为凶兆之子,厌恶至极。后来父王因不想和这孩子同处一宫之内,差点让本公子搬出王宫!真是岂有此理!”公子偃对这孩子一点都没有父子之情。更因为大儿子赵嘉回护这扫把星,近几年来连赵嘉他都有些疏远了。
“啊?居然还有这一出?公子怎么都没跟妾身说过?”依偎在公子偃身边的嫦姬忧虑不已。因为赵国的王室家族人丁并不兴旺,所以直系的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赵王宫里,没有单独建府。按照惯例,只有当公子偃继承王位后,他弟弟公子铭才会搬出赵王宫。而赵王丹如果让公子偃先搬出去的话,被朝臣们过度解读这个行为,说不定会让公子偃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位置为之动摇。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唉,这不是害怕你跟着瞎担心吗?”公子偃被嫦姬颦眉担忧的情态所取悦,眼中的爱恋更深了几分。只是在眼角余光扫到墙角站着的那个小男孩时,脸上又爬满了厌恶和嫌弃。“嘉儿不是说他负责看管这扫把星吗?怎么还让他到处乱跑?真是晦气!”
他一边说,一边搂着嫦姬,目不斜视地从小男孩的面前大步离开。
小男孩向前迈出的右脚停滞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惊慌失措,连呼吸都忘记了,憋得小脸通红。
膝盖之前受了伤,单腿站立让他更加难以支撑身体的平衡,本来就单薄的小身板看上去越发摇摇欲坠。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转过了几道宫墙,再也听不见半点声息了,小男孩才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本能,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右脚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痛得他眼眶都红了。
但是,不能哭。
原来,父亲不喜欢自己,真的不是错觉。
在他有记忆以来,见过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逢年过节时,兄长带着他在赵王宫走一圈,见几个人。而这也是他可以走出那个被高高宫墙围住的庭院,一年之内为数不多的几次机会。
小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听不懂父亲厌恶他的理由。他只能感觉到膝盖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下意识地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这里离母亲住的德音殿很近。
虽然他只去过一次德音殿,但依然记得路线,记得那盈满宫殿的那股浓郁药香。
小男孩拖着两条受伤的腿,执拗地扶着宫墙挪动着。
记忆中,母亲的相貌也很模糊,但并不影响小男孩对她产生的眷恋和各种美化的幻想。兄长说过,母亲其实是很爱他的,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怕给他过了病气,才不能见他的。
好疼……
不怕……
母亲会抱住他安慰他的!
***
“什么?高儿怎么去了德音殿?”赵嘉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跟武夫子比剑。他把剑势一收,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问着从德音殿跑来汇报的菀青。他的弟弟一向听话,平时都待在握瑜殿不出门的,怎么忽然跑去母亲那里?
“我也不知……也许、也许是他个子小,溜进德音殿的时候都没人发现。夫人刚刚午睡起来,就看到榻边站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菀青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画面,都觉得背脊发凉。夫人这些年来不敢见到小儿子的原因,她想她也是知道的。毕竟当时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活了过来。而后又被认定为凶兆之子,长平之战的罪孽也都安在了那孩子头上,夫人自是怕得不得了。就连菀青自己,今天看到那孩子漆黑幽深得仿佛看不到底的眼神时,也都不寒而栗。
“血?高儿受伤了?”赵嘉的声音冷了几分。
菀青没料到赵嘉是真心实意地护着他弟弟,连忙回想了一下那孩子身上的血迹,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是之前摔跤跌破了膝盖。”
赵嘉闻言一怔。高儿从小被他养到大,可能不够细致用心,陪着他的时间也不是那么长,但至少没让他磕破半点油皮,受过半点委屈。
其实,赵嘉对自家弟弟的感情也很复杂。扪心自问,当年他在听到弟弟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心底里蔓延上来的并不是惊喜和期待,而是惊恐和不知所措。
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他无从选择。
母亲拒绝承认这是她怀胎十月挣扎着生下来的孩子,父亲因为祖父的偏见而看不惯高儿,如果他再不管,毫无生存能力的婴儿肯定活不长久。
高儿死而复生得蹊跷,赵嘉当时自己还是个孩子,只能做到安排一个废弃的殿阁,派遣两个婢女和奶娘,照顾好他,至少别让他饿死。
之后赵国便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让人无暇他顾。
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余万大军被秦国坑杀,整个赵国上下一片悲痛哀嚎。虽然对秦国割地求和,但赵王丹最后并没有履行合约。秦王稷大怒,继续挥兵攻赵,围困邯郸。
正所谓哀兵必胜,赵国对秦国有刻骨仇恨,再加上之前坑杀的四十余万大军乃前车之鉴,就算他们投降也是屠城的结果,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固守的赵国士兵和百姓们爆发了难以想象的能量。
况且其他中原各国也不可能坐视赵国被秦国屠灭,最终魏国信陵君和楚国春申君救赵于危难之中,解了邯郸之围。
而此时,离长平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年。
等彻底安定下来之后,赵嘉才发现,原来的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会围着他喊哥哥的小男孩。
与常人无异。
赵嘉有时候看着他,都会觉得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只是一场梦罢了。说到底,一枚普通的玉牙璋怎么可能唤回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孩?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好么?而且就算这孩子是什么凶星,他才几岁?又能做什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所以,赵嘉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可能地给予自家弟弟各种保护与爱惜。他本来想把高儿接到自己的怀瑾殿一起住,但母亲听闻后极力反对,甚至声嘶力竭的呵斥他。他这才知道母亲对高儿的反感。不难想象今天母亲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见到了高儿,会有什么难以想象的举措。
“母亲……她对高儿怎么了?”赵嘉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菀青一脸复杂的表情,顿时心下一沉。
“小……小公子他跑了,现在哪里都找不到……”菀青并没有回答赵嘉的问题,期期艾艾地岔开了话题道,“怀瑾殿和握瑜殿那边都找过了,都没人……”
赵嘉把剑递给旁边的内侍杜衡,对武夫子简单的行了一礼,告了声罪。
自从廉老将军重新被起用,廉平也早已卸下教导他的职责。现在教导他武艺的武夫子都是禁军中的士兵,稍微有能力一些的都被派到前线驻守打仗了。
这位武夫子虽然没见过所谓的凶星,但也听说过。他并不认为当年长平之战失利的原因就能归结到一个孩子的出生,这时听说那孩子跑丢了,便自告奋勇地带队搜寻。
赵嘉感激地谢过,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高儿会跑到哪里去,因为高儿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出过几次握瑜殿。
越是这样想,赵嘉的心里就越是愧疚万分。
***
邯郸是战国七雄之中,最宏伟壮观的都城之一。
除去在各强国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韩国,和拥有大片荒芜国土的燕国之外,齐国的临淄因人口密度大而城邦改造艰难,楚国的寿春遍布靡靡之音,魏国的大梁紧挨大河而时常被洪水侵袭,秦国的咸阳因为只重修宫室而没有城墙,显得建筑零散毫无城邦之相。
这样比较起来,雄伟大气的邯郸比起其他都城来,更胜一筹。
邯郸,在从前写作甘丹。太阳出升过地平线叫甘,太阳落山过地平线叫丹。而邯郸即日出日落之地,是整个北方最繁华的中心。
从前有个燕国人觉得邯郸人走路的姿势特别有气势,专门从燕国寿春到邯郸来学习走路的姿势。结果没有学会,反而连自己都不会走路了。从此便有个成语叫邯郸学步,由此可见邯郸在中原各国的声望,都视在邯郸所发生的事为流行风尚。
但这些追捧和尊崇,也是建立在赵国强盛的武力之上。
人都是这样的,对强者才会有崇拜,对弱者,只有鄙夷。
在赵国鼎盛之时,赵武灵王甚至可以插手燕国秦国的内政,随意选他看好的公子继承王位。连现任的秦王稷都是他一手扶持才能登上王位的。可讽刺的是,正是这位秦王稷,在几十年后,发动了长平之战,把赵国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此时的邯郸街头,可以让六匹马同时通过的宽阔街道上满是垃圾和血迹。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前,破败的招幌随着软绵的春风有气无力地飘扬着。昔日比肩接踵的邯郸都城,已经早就没有那种繁华的景象,变成了一片静如鬼蜮的空城。
赵国崇尚武勇,每家每户都有男丁参军,长平之战战败的噩耗传入邯郸时,举国上下一片哭声。因为死亡人数实在太多,根本没有足够的生麻布来当丧服,悲伤的家属们只能扯一条来系在头上。
笼罩在邯郸上空的悲伤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各户的哭声未歇,秦国的铁骑便兵临城下。
残存的赵国士兵和百姓们,依靠着对秦国刻骨的仇恨,拿起刀枪守卫邯郸。
这一仗,便打了三年。
三年后,秦兵退去。昔日坚固雄伟的邯郸城墙千疮百孔,就如同幸存下来赵人的心。
一切都以仇恨支撑着才能继续呼吸,一旦恢复了和平,面对着一室空寂,很多人都没办法正常的生存下去。有的家里丈夫和儿子都惨死,留下来的女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自杀而去。昔日人声鼎沸的邯郸城,已经十室九空,许多家族都绝户了。
街上能看到的大多数都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少之又少。
所以,在看到有个小男孩在街上独自游逛的时候,并没有人觉得奇怪。纵使他的额头和膝盖都流着血,也没有人上来关心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小男孩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出宫。对于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是极其新奇的,几乎忘记了身上的痛楚,眨着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着。
他本来是去德音殿找母亲的,只是进了寝殿时,母亲还在午睡,他也舍不得吵醒她,就站在床榻边上静静地看着她。
母亲长得真美啊,身上香香的,被母亲抱着一定特别舒服……
他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软软的,好温暖……
可是,被惊醒的母亲看到他时,异常的惊恐,拿起了瓷枕便朝他砸了过来。
他以为母亲是不高兴被惊扰的缘故,但母亲砸了他一下之后并没有停手,口中还骂着他,懊恼自己为什么要生下他……
原来,兄长不让他见母亲,并不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啊……
看她拿着瓷枕砸他的架势,中气十足嘛……
小男孩捂着被砸破的额头,冷静地想着。
他不是不伤心,而是心痛得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