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知道儿子心中不忍,却也是因为他太年轻,经过历过的太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有等时间去慢慢累积,将他一点一点塑造成今天自己的这幅模样。只是他担心,在这个过程中,宋家这位年轻的掌家之人不要走偏了才好。
“别伤心,也别愧疚。于这件事上,你已是仁慈了。纵观咱们祖上,也没有任何一位先祖能做到你这份上,你对他真的仁至义尽了。”
仲昊微微点点头,抬起头来朝宋渊笑了笑。宋渊欣慰的看到,儿子的脸上并没有过分悲戚的神色,笑容虽然干涸,却很释然。
宋渊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转而神色从容道:“你将贩盐权移给你五叔,这步棋走得极好。朝中太子成年,长公主却手握大权,别看他们如今亲厚,这两派必然有一场恶斗,虽然现在陛下不言不语,不过是瞧着长公主手中的势力更大些,不便现在就发作起来。”
宋渊病重多时,但是对朝中局势依旧洞若观火,眼光老辣。
“万通候是陛下的亲信,以后也必然倒向太子。咱们跟大长公主的牵扯现在虽是助益,以后就未必了。既然你五叔想通过驸马爷的门道,投奔大长公主的门下,自然也随他。”
“是,父亲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仲昊瞧宋渊隐隐又咳了起来,便转身将小桌上的茶沏了一杯奉上,一边道:“儿子正是做了这个打算,反正现在朝廷对盐务一事甚是不满,不若就送给五叔,让他去讨大长公主的欢心。”
“这样便了结了?”宋渊喝了一口茶,嗓子里顺畅了不少,干燥起皮的唇上也滋润了些许。
“自然不会。”仲昊答道。
宋渊显见神色有些愉悦,伸手扶了扶儿子,示意他起身回话。仲昊重新坐回到杌子上,又接过父亲手中的茶碗,恭敬的放好。
“私盐一事如今是众口铄金,于朝中风险极大,想必还会有人借此再做文章。我是想就此家宅混乱之时服软做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五叔,他必向大长公主邀功,这样一来,若日后再有发作,也不会再牵连到我们身上。”
仲昊迎着父亲沉沉的目光,继续道:“况且即便无人发作,我也已经做了安排。盐运使司运同万大人是我们的人。司马浩的哥哥如今位居内阁,在陛下眼中很是受用,但是现任都盐转运使却与他交恶,而与大长公主有姻亲关系。司马大人早就想除掉这个人,却一直没有机会,我已请司马浩修书与他哥哥,做成了这桩买卖。这件事由万大人出面,司马大人做中轴,上呈天听,五叔岂能逃开。既是五叔不能逃开,大长公主也不能善了,太子便有了机会。”
宋渊点了点头,却又忽然发问,“你如何能确保这件事会有人再来翻起风浪?”
仲昊的脸色一白,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父亲方才也说了,捂不热的心,就是要了我的命也捂不热。更何况我还活着,宋家也毫发无损,他怎么会甘心呢。”
“如此,你是想明白了。”宋渊闭了闭眼,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手。“放手去做吧。”
仲昊低头,看见父亲的手背上经脉分明,消瘦的厉害。他不记得小时候有怎么和父亲待在一起的记忆,只记得那时的宋渊还很年轻,就像现在的他一样,神色郎健,潇洒倜傥。
可惜年华匆匆,掌舵宋家这艘大船的父亲已经老去。也不知在他所历经的几十年岁月中,到底是怎样的风霜骤雨把一个俊朗的少年公子慢慢变的心思深沉,老谋深算。
也许等到几十年后,等到自己也拉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这么神思清明的谆谆告诫之时,就会知道答案了。
然,这些简单流露在唇齿间每一个字里,又需要多少的世事浮沉,人情冷暖去填充呢?
等到那时候,他又会在心里真正想些什么呢?
仲昊心中怅然,这些他都暂时不得而知,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到那时候,徐清夏必当是不在了。
由着这么不堪了几日,宋门终于是气力不支,连着关张典当了许多的铺子生意,典当了极其可观的田庄园舍,规模甚大,街知巷闻,闹得满城风雨,人人侧目。紧接着很快又传出消息,宋家以不查之罪向朝廷请罪,主动上缴了海运文牒和制盐官引。
宋大公子素衣披发跪在巡查大人的面前聆听圣训,又虔诚的伏地告罪,言词恳切动情,字字沉痛锥心,直说的连府衙大人们都隐隐含泪。盛极一时的宋门正式滑向没落。
司马浩静静的站在府衙的台阶上,透过人群,看着阶下跪着的宋仲昊。
这是一场戏,一场主角从容不迫,配角和看客们却毫不知情的戏。
手中滔天的富贵说抛就抛,顺应局势能屈能伸,不管是何样的困境,都能面不改色的做到让别人相信他的诚意。司马浩一时慌神,那个风流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大城书馆先生最头疼的学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成为这样一个满心城府,又果断坚毅的人了?
也许,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从他择定帮扶自己的家族,从他看中盐运使司运同万鹤山成为自己的人,这些过去看似小小的普通的结交开始,他已经在做自己的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