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心地笑了,这时刚好走到了她的院前。
“别想那么多了,明日夫子要检查功课,到时候一定要提醒我一下啊,还记得你上次说好吃的那个糕点吧,过几日我送给你二十个!怎么样?”
我笑着点头,目送着她回屋。
后来她又向我介绍了宴钊和宴锦,她说他们是蛇妖,亲姐弟,也是在她未化形前同她最亲近的,比起朋友,更接近于亲人了。
我在看到他们时再次一闪而过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我们先前确实见过,不过现在也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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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夫子已经努力把那些生涩难懂的讲义说得风趣了,但可能对某些猫来说难免还是有些味同嚼蜡。
……从背后时不时的戳弄就可以判断出。
那是花一夕拿着毛笔的另一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捅我的后背。
如果隔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那身后这人不是睡着了,便是在纸上专注地画画。
先前她画过一次我的背影,然后戳了我三下——这是我们之间约定好的暗号,两重一轻就是她要给我传纸团。
——但是中途出了点意外,在我手从肩膀越过去,触到那张折起的纸的前一刻,夫子先一步截了下来。
他训斥了几句,打开后无言片刻,分别敲了敲我们两个的桌子,叫我们散学后留下。
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诫已然记不清,我只记得我最后又同他要回了那幅画,嘴上说着下不为例,心里却在想她画得真烂,除了雪白的发丝能判断出来是我,其余的都一言难尽。
于是后来我学了作画,每一张都是花一夕。她舞剑时飒爽的样子,她吃糕点笑起来的样子,她在学堂撑头睡着的样子,她和宴钊比拼轻功,追上宴钊后得意的样子……
一幅又一幅,从初春到金秋,再从冬雪到夏花,我几乎堆叠成山的画纸,见证着她从小小一只出落得亭亭玉立。
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
我还是一直在喝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也许永远也停不了了。
某天花一夕揣了一小罐酒来,笑嘻嘻地说自己提前问过宴锦,我喝一点没关系的。
彼时宴锦医术已经很厉害了。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她说这是桂花酒,我尝了一口,甜丝丝的,确实不错。
我有所顾及,没有多喝,她倒是毫无负担地喝到酩酊大醉,搂着我的脖子,折腾到了床铺上,像粘在我身上一样,扯都扯不开。
正当我颇为无奈地准备放弃挣扎时,她突然抬起头看我,那双好看的杏眼此刻蒙了一层雾气,眼神却很清明。
她就这样看着我说:“阿洵,我心悦你。”
我瞬间僵住了,我问你不是喝醉了吗,她说她现在很清醒,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心悦你。
见我没回答,她掐了一把我的胳膊。
我“嘶”一声,说你下死手啊。
她要我给个明白话,我说我不是不想给,我只是怕她现在醉着酒,明早一醒就全忘光了。
她坐直了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很清醒,听清了吗,听明白了吗,姜洵,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我没有说话,看着那人明亮的眼睛,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那一年,我十九岁。
第二天醒来后,她的确记得很清楚,我松了口气,幸好没有上演那种尴尬的戏码。
她揶揄地戳了下我的肩膀,问道:“你怕我翻脸不认人啊。”
我抓住她的手指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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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那年,我的病又严重了。
他们都说这是先前落下的病根,我没作声,只是在花一夕来看我时问了她。
“我们之前究竟在哪里见过?”
她闭眼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缓缓开口道:“当年是我发现的你。”
她说长老不让她告诉我,因为即便是说了也没什么好处,徒增烦恼罢了,毕竟连他们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隐隐有些猜测,万一不对还会误导我。
她还说当初她躲着照顾我的人,是因为长老怕她说出真实的情况,所以不让她来见我。
我没什么反应,只是又问她:“那关于我的病呢,还有什么不让说的吗?”
她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接着问我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在床上翻过身,背朝着她。
我说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不知道沉默蔓延了多长时间,在我被死寂闷得快要喘不上气时,她终于说话了。
“我不信。”
明明是很强硬的一句话,偏偏末尾沾了几分哽咽。我听到她转身跑出屋子,差点撞上刚好进屋的赵婆婆。
赵婆婆问我怎么了,那丫头为什么哭了,我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我卧病在床,对时间的感知弱了很多,昏沉与清醒的交错间,只知道在我醒来时,没再见到花一夕,看到的依然是先前那三位照顾我的人。
于是喝药,吃饭,再昏睡。
他们说她来过,只是总赶不上我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真假,也分不清是否。她当初既能完美躲开照顾我的人来看我,如今也可以摸出我清醒的规律,只有她愿与不愿罢了。
我又不想说话了。
路走过一轮,似乎回到了原点。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持续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是被心口剧烈的疼痛所刺醒。我蜷缩着身子,血一口接一口地吐,全身的血都好像要流干了,后来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唯有浓重的血腥味怎么甩都甩不开。
陷于无边的黑暗前,我模糊地听到有人说这一遭怕是熬不过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可我还没和她再说句话呢。
意识轻飘飘的,我好像浮在半空中,兴许是太过不甘心,残存的灵魂不知强留在了何处。
我居然又能看见了,我看到自己满身血污,却是十三四岁的样子,靠在树下,然后我看到了花一夕,为什么她又变成猫的模样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失忆前的事,像是证明我的猜测,接下来我又看到了宴钊宴锦,但是后来的走向,却踏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看着自己不知为何没有留下,而是去了一个我全然陌生的门派,再然后漂泊多年,兜兜转转回到临南阁,还帮了小夕一把。
其实我觉得这时的“自己”和小夕都有几分不同了,小夕好像比我所熟悉的又长了几岁,而“我”,却带着我看不懂的疏离和冷漠。
然后我看着他们相识相知,又一起回了临南阁。故事一刻不停地走,直到最后命运再次交织。
“我”死在了那个小夕的怀里,我在那一瞬也跟着一起慢慢失去意识。
是我的不甘太强烈,所以老天让我以这种方式和她告别吗。可这又算什么,那不是我的小夕,在那个故事里我们也不得圆满,难道这是注定的结局吗?
我不信,同样的,那人也不信。
在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彻底枯竭前,掌心隐约传来刺痛,紧接着春风般的暖流渐渐拂过全身,就好像有人强行把我从阎罗殿前生生拽了回来。
灵魂与躯壳融合的瞬间,我骤然失去意识,但是我知道,我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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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啾啾地叫着,混着柔和的清风吹进房间。
我茫然地张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余光瞥见身旁躺着另一个人,我猛然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我无论活着还是将死都心心念念的人,她瘦了……
“哎!你醒了。”
旁边有人跑着出去,大概是去叫郎中,我连半个眼神也无暇分过去,全身心都在身侧这人上。
他们说,小夕比我早醒几日,她要求把我俩安置到一张床上,然后像是了却了什么重要的心事,再次昏睡过去。
他们还说,她没来看我的那十几日,是在一门心思地练习一个禁术,任凭其他人软硬皆施百般阻挠都不放弃。
后来他们不敢拦了,因为她说如果我死了,她就跟着一起死。
那是一个把两个人的命系在一起的禁术,本是心术不正之人用来窃取他人寿命的,她却逆转着用,拿来给我续命。
“那我就把我的命分一半给你,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她没有食言。
那句我当作年少无知幼稚的话,她却真的做到了。
我左手掌心多了一道很浅的疤,她左手同样的位置也是,她瞅着这两条疤笑了起来。
我觉得她很傻,这样做不值得,这样的付出我该拿什么去还,就算拿命也不行,我现在连命都是她给的。
她说:“那你就在我写字时给我磨一辈子墨,在我念书时给我当一辈子书童,在我练剑时给我当一辈子陪练,在我饿的时候给我当一辈子厨子,怎么样?”
我说我愿意。
可终究还是我亏欠她了,她说此生长得很,让我不用急,慢慢还。
长老很生气,他听说我们都醒了,气冲冲地过来想责罚,但是一看我俩齐刷刷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又一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再之后,我们一起养身子,一起渐渐恢复。好像再苦再痛的事情,有另一个人相伴,也没那么难熬了。
托小夕的福,我也不用再喝药了,能够像她说的那样,和她一起练剑了。
二十四岁那年,战事还是发生了,我还记得在生死之门徘徊时看到的那些事情。虽然时间晚了一年,但我并未掉以轻心,所以这次我和小夕一起攻进了文雁生的庭院。
过程有些惊险,但最后我们成功了,这次我们两个都好好的。
尽管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对视的瞬间,我们还是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后续便是一系列的休整重建,小夕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掌门。
晚上,她捶着肩膀向我抱怨当掌门好累,我放下墨锭擦干净手,站到她身后,帮她揉酸痛的肩膀和脖颈。我说没关系,不着急,咱们一步步来。
她抬头看我,眯着眼笑了。
这辈子很长,我们都不用急,就让我牵着你的手,慢慢看,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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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_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