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洵。”
我是姜洵,这是我醒过来的第十天,也是我十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我醒来后就不记得任何事情,他们说这里是临南阁,我今年十三岁,半月前误跌进河里,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
他们说我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手臂上乍一看颇为狰狞的伤口,可能是落水挣扎时被锋利的石头所伤,至于失忆和其他后遗症就成了小事,他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好的,叫我不用担心。
我一直没说话,不想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说是师父救了我,就是那个我一醒来就看到的人,他叫林墨风。
他告诉我,他先前是从山脚某颗树下捡到还在襁褓中的我,就这样收为徒弟了,说多亏了我的哭声很大,他这才听见。
对于我的一头白发,他解释说是天生的。
我依然没说话,反正我也不记得,也分辨不清真假,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一直唤我“阿铭”,我的名字是三个字,但是我不记得前两个是什么了。
尽管他带着我在纸上写过几遍,问我记住了没,我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可实际上我半分没往心里去。
倒不是说那个名字有多拗口,或者多难听,只是我本能地不想记,总感觉如果就那么记下来,好像就彻底不对了。
这些日子一直有人来照顾我,许是怕我没安全感,来来回回总共也就三个人。
第十日,是那位脾气格外好的青年人来的,他照常同我打招呼,也不在意我没反应。
我的住处是一个院子,院内有一些花花草草和菜畦。他正在给那株花剪去不必要的侧芽,我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叫姜洵。”
我亲眼看着他手一抖,差点把整株花都剪掉,我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大概又因为我一下子“学会”说话和笑两个能力而惊喜,又因为我这句话的内容而震惊。
总之,我们对峙良久,他最终败下阵来。
“你想起来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说,而是问想起来了吗,约莫是我的语气过分笃定了。
我反问你希望我想起来吗,他再次垂下眼睛沉默。
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只说长老——也就是我师父——说过我不会再恢复记忆。
我没有再搭话,他继续摆弄那些花草,只不过我注意到他浇水时多舀了两瓢。
在他准备离开时,我说:“就当我想起在被师父捡来以前自己叫什么吧。”一个很假的理由。
他又一次神情复杂地盯了我半晌,然后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不是真的,起码不全是。如果我真的叫那个名字,怎会根本不愿意记;怎会觉得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陌生,即便是失忆,也该在某些瞬间找到半分熟悉的感觉。
可我并没有。
之后的一切照常,师父也很自然地改口叫我“小洵”,就好像我只是换了一个名字,并非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我也就识趣地不提,撕破脸于我于他们都没好处,更何况我现在过得不错,除了有些浑浑噩噩,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师父说的也没有错,除了乍然出现在脑海中的名字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再想起。
也许我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父母,亲人,来处,甚至是深仇大恨,可我确确实实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过去的一切就像留在了上一个轮回,几乎没有分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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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很难受,他们说等我养好后再去学堂。
虽然每日都可以看看书,到底还是无聊了些。
一个冬日,昨夜下过了雪,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我在门口站着,等待今天是谁来给我送饭和药。
阳光照得这片地面有些刺眼了,我刚打算闭上眼顺便回屋去等,就瞥到某处雪堆动弹了一下。
我怀疑是自己眼花,但还是走了过去,在几步之外见那团“雪堆”骤然睁开眼睛,我被吓了一跳,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还是深蓝色的。
我凑近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只小猫,奇怪的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居然生出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尽管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但我还是试探着问道:“你认识我吗?”
它眨巴眨巴眼睛,歪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想弄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又朝它靠近些,试着伸手摸它的头顶,它居然没有躲开,就这么任我摸。
那双眼睛实在是很漂亮,像稀有的珠宝一般。我挠了挠它的下巴,它眯了下眼,我继续注视着它。
“你不会说话?”
不怪我疑神疑鬼,尽管无辜,但它的眼神确实更像人。
我和它对视了片刻,它突然扭头轻盈地蹿上墙头,转眼跑得不见踪影。
我呆愣地站起身,看向它离开的方向,还未想清楚个所以然,就听到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有人推门进来,是那位年纪较大的婆婆。
她很热情,她让我叫她赵婆婆就好,除了她和那个脾气好的青年人,还有一位年龄稍小的姑娘,大大咧咧又不失细心。
赵婆婆一进门就故作微愠道:“你这孩子,大雪天的穿那么薄怎么还跑出来了,快回屋啊,婆婆给你带了粥,还热着呢,赶快喝上暖暖身子。”
我微笑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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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这只纯白的小猫时常跑来,还很机灵地专挑照顾我的人不在的时候,我问它为什么躲着他们,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它依旧不说话。
我突然懂了我最开始一句话不说的时候他们的感受了,些许无奈,但还是会继续说。
冬日里大部分花都早已谢了,至于饭菜,每次我吃完,他们都会再收走,点心倒是有,可能因为不甜,我给它它也不吃。
所以我不知道该送它点什么了,好在它好像也并不想向我讨要什么,只会静静地趴在我腿上,让我用手感受细腻的毛绒绒的触感。
我经常跟它说话,诸如赵婆婆怕我饿到,饭每次都盛得满满当当,我却总是吃不下;李姑娘偶尔会觉得我太闷,随后又归结为养病的日子太无聊,然后开始琢磨给我偷带些有意思的书,我床底已经囤了好几本,都是她带来的。
和钟哥相处时我反而更活络些,按常理我该叫他师哥,不过他也不在意我不顾礼数地喊钟哥,最多只会摇头笑笑。
在我说这些时,它会抬头望着我,有时会缓慢地冲着我眨眼。我想它应当是可以听懂的,或许只是修为不够还不能开口说话吧。
我看着它纯白干净到没有一丝杂毛的模样,又看看自己的白发,觉得它可能是把我当作一个比较奇怪的同类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我们已经熟络到在它来之前,我提前站到墙边,下一秒它就会跳到我的肩头。
有次它叼来一小块点心,我掰了一点放嘴里尝,冲它摇摇头说我不能吃太甜的。它好像有点生气,恶狠狠地从我手里夺走,跑到一旁自己吃了。
从那之后它学聪明了,只给我带味道淡的清香的糕点。
院子里的花又长了起来,我会送它一朵开得最好看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师父说我下月就能去学堂读书了,只是药还不能断。
我想着明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那个特别的朋友,但是它却没有来。
我有些心不在焉,李姑娘问我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不愿意去学堂,她说她曾经也很讨厌,但是当交到好友后就觉得也没什么了。
我想说我找不到我的朋友了,但表面上还是点点头。
足足大半月,我都没有再见到它。
直到去学堂的前一天傍晚,钟哥叮嘱完要注意的事情后关门离开,我不知为何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一阵晚风吹来,我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却见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兴许是怕人发现,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却丝毫并不减活泼灵动。
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我看着她好看的杏眼,明明也是黑色的瞳孔,却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你是那只蓝眼睛的猫吗?”
她咧嘴笑了,似乎很满意,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手上提着一屉糕点。
“我叫花一夕,明日我们一起去学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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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那年,我和她就这样同行了。
清晨她来门口等我,傍晚我送她回她的住处。
不用去学堂的日子,她就到我的屋子里找我,问过夫子布置下的功课后,她总是抱怨难得要死,她讨厌读书,喜欢习武。
我说你起码要把字先认全。
她撇撇嘴,问我想不想练剑,我接过她递来的树枝,遵从内心朝她摇摇头。
“切,早猜到了,看你那小身子骨也不行。”随后又学着我的语气说,“起码也要会防身吧。”
我跟着她练了几下子,在某个动作时自然地运气出招,树枝甚至甩出了破风声,连花一夕都愣住了,我也呆立在原地,突然胸口一疼,弓下身猛烈地咳嗽。
师父在外面赶不回来,于是喊了临南阁的郎中过来,他骂我瞎胡闹,还没养好就想练武,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花一夕站在一旁,头垂得低低的,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仿佛被斥的是她。
等到赵婆婆把郎中送到门口的间隙,我握住她的手说:“不怪你,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她看向我,眼圈红红的。
之后她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更加奋进地练习剑术,我有些看不下去,问她不累吗。
她说她要变成天下第一,然后保护我,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生那么难受的病,吃那么苦的药了。
我看着她鬓角流下汗,却信誓旦旦眼睛明亮的样子,心里像被猫爪轻挠了一下。
某次一起吃糕点时我问她:“你当初是不会说话吗,又为什么大半个月都没来。”
她长叹口气说:“这不是怕吓到你吗,尽管你总是问我会不会说话,我还是担心哪天我一开口把你吓个半死,本来你当时就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
“……”
“那大半个月我之所以没去找你,是因为我正在化成人形,练习着稳定好状态,幸好赶在你去学堂前修炼好啦。”
我低头笑着,心里莫名雀跃。
又是一堂课,夫子在讲人与妖的区别和渊源,我听得格外认真。
把花一夕送回住处的路上,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她不解地问我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我侧头望向她,说我是人,你是妖,还是猫妖,你能活很久而我却不能,那等我死后就不能再陪着你了,我说我怕你难过。
她愣住了,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天生命数相差过多,她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生死之事,而人一辈子不过寥寥数十载,对这种事更加敏感些,明白得也更早些。
她垂下头,看起来很伤心,我突然就后悔说出来了。
没等我安慰,她就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说:“那我就把我的命分一半给你,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我怔了一下,没有反驳她这番幼稚的话,顺着她说好。